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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代着冬,男,苗族,1963年生,重庆武隆人,现居重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3年开始发表作品,作品被多家选刊转载,入选《中国年度短篇小说》《21世纪年度小说选》《中国当代文学经典必读》《中国短篇小说100家》等选本及教辅读物。曾获《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年度优秀短篇小说奖等奖项。
《火车来了》赏读
第代着冬
鹤游坪有两个银匠:一个叫满满,一个叫长河。满满十五岁那年去王官岭学艺,除了背着被褥、粮食,还揣着两颗九岁时换下来的乳牙。按照鹤游坪的习俗,换下的乳牙应该放在虚楼木柱的孔洞里,据说这样有益牙齿生长。满满等牙齿长出来后,把乳牙从孔洞里拿出来揣在身上,不时掏出来看上一眼,仿佛在看另一个自己。
王官岭离鹤游坪二十里地,除了逢年过节,满满平时不回家,吃住在师父家里。满满的师父是个名声很响的银匠,传说他能打制出比蝉翼还薄的银片、比鸟声还悦耳的响铃、比真花还迷人的花朵。满满见到师父时,发现他没有那么厉害。师父长得尖嘴猴腮,喜欢斜眼看人,脾气很暴躁。每天早晨起来,他眼角挂满眼屎,仿佛哭了一夜。师父一边洗脸,一边斜着目光,看满满从怀里掏出乳牙玩耍,他说:“乳牙不是应该放在木柱上的孔洞里吗?”
“是呀,后来我把它带在身上了。”焦点
“找个地方埋起来吧。”师父说,“你快要当银匠了,不能像孩子那样只顾玩耍。”
满满到王官岭学会的第一件事,不是烧炉子,也不是使用小铁锤,而是学会不要玩耍。他按照师父的要求,找了只竹筒把乳牙装进去,拿着一把小挖锄,一本正经地到虚楼后面的桃子树下去埋好。路过堂屋时,师父唯一的儿子天赐坐在板凳上看太阳。天赐有先天性眼疾,对着太阳,能看见一束五颜六色的光;如果看其他地方,只能看见一片黑暗。满满往外面走时,天赐听到了他的脚步声,歪过头来问:“弟弟,你到哪儿去?”
“我去埋我的牙齿。”
“好,”天赐握着点竿站起来说,“我也要去。”
天赐平常的活动范围很窄,到了虚楼外的大路上,他像一只出门的兔子听到狗叫,胆怯地折回来。这一次,有满满牵着,天赐走得远一些。他们穿过虚楼的楼廊,走上菜园边的大路。过了水渠,上几步土坎,到了桃子树下。黄昏,初秋的王官岭布满了红绸般的流云,远处的山脚泛起一片清幽的暗影。几只归巢的斑鸠飞过深绿色的树梢,静悄悄地越过了山冈上的丛林。
满满把最后一抔泥土撒到竹筒上,突然觉得自己有一部分身体被埋在了王官岭。他牵着天赐往回走时,不断回头去看那棵桃子树。桃子树谢叶了,一只花蜘蛛在黑色的枝丫上牵了一面蛛网。银色的蛛丝在空中动荡着,不断溅起细密的夕阳光芒。焦点
回到虚楼,师父让满满坐在炉子前看他打制银器。师父先在铁砧上敲打一块银片,他想用那块银片做一个坐佛。当小锤落在银片上时,空中响起好听的“叮当”声,那些声音从树梢落下来,像浮土似的堆积在秋虫鸣叫之上。透过越来越浓的暗影,满满看见远处的天赐微笑着,把耳朵侧向父亲,仿佛他完全听懂了那些丰富的敲打银子的声音。满满把目光从天赐身上收回来,问师父:“师父,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银匠呢?”
“等你的手艺超过我,就成为银匠了。”
“我等不了那么久,”满满往小泥炉里加上一块木炭,轻轻扯着风箱说,“学得差不多就行了。”
“不行。”
“为什么?”
“既然给我当徒弟,”师父严肃地说,“手艺超不过我就别想出师。”
之后,满满不敢贪玩了。他知道自己要想早点出师回鹤游坪,手艺得超过师父。可是,师父是很难超过的。在触摸师父的工具前,满满先是漫山遍野地认识植物:洗银藤、锁银草、马奶叶……他把这些东西采摘回来,放在铁锅里煎煮,直到成为能够擦除银锈或保护银饰的汁液。汁液的火候很难掌握,只有经过师父验收,满满才能带着天赐去楼廊上玩一会儿。
站在楼廊上,满满看见,空荡荡的屋檐下,师父独自一人坐在小泥炉前,把腰弯成直角,看上去又老又旧,跟佝偻着踱过田野的其他老人没什么两样。但满满知道,那个挂着眼屎的老人身怀绝技,屋檐下除了一地齁声,还有人们看不见的奇妙手艺。焦点
洗了一段时间旧银器,满满终于有机会摸到师父那把小锤子了。那是一把极小极小的漂亮铁锤,牛筋木做的长柄经过师父反复摩挲,镀上了一层桐油般的亮光。满满快乐地把它握在手里,等待师父给他一块银子敲打。师父说:“你不知道铁锤的轻重,我怎么敢把银子交给你?”
“没银子我敲打什么呢?”
“铁砧呀。”
“我为什么要敲打铁砧?”
“练习手劲的轻重呀,动手吧,把一块银子打成薄片。”
“银子呢?”
“徒弟,你记住,你心里已经有一块银子了。”
满满按照师父的要求,用小锤子在空铁砧上敲打。尽管他开始时用力很轻,第一锤的声音还是把他吓了一跳。他赶快把手劲往回收了收,第二锤下去,还是响得像敲锣。满满尴尬地回望了一下,看见师父站在竹林边,歪着头,假装没听见。师父背后,是空旷的田野。田野之上,天幕如同被洗染过了一般,海蓝色的天穹深处,几只南迁的候鸟落下喑哑的鸣叫,奋力飞过了山冈。
满满敲打空铁砧那段时间,声音显得莽撞、粗鲁、混乱,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只有天赐对他充满了信任。天赐坐在板壁前,像向日葵那样转动脑袋,不时对铁砧前的满满露出干净的笑容。天赐的笑容激励了满满,他手中的小铁锤渐渐有了节奏,声音很均衡地落满了虚楼外的树梢。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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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寒露,空中已经有了很深的凉意。随着虚楼外第一片黄叶凋零,山冈次第出现了一抹抹明黄和暗红。那时,满满不仅能够从锤声中辨识出空铁砧上那块虚拟银子的形状,还能在脑子里勾画出铁锤下的银饰模样,响铃、坐佛、鸟翅、花朵、字符。等他的锤声像鼓师的鼓点那样自如时,师父说:“徒弟,你手里的铁锤可以跟银子见面了。”
“师父,”满满放下小铁锤,心里“怦怦”跳动着,像有一只出洞的兔子正用力往外撞,“我什么时候可以出师呢?”
“你出师容易,可要当一个好银匠很难。”
“什么是好银匠呢?”
“能够打出‘百鸟醉’的银匠。”
“‘百鸟醉’是什么?”
“‘百鸟醉’吗?”师父咽了咽口水说,“我给你讲讲吧。”
那是个月圆之夜,师父、满满、天赐,三个人围坐在小泥炉边,温暖的火光照亮了天赐的笑容和他跳动的眼皮。师父看了看天幕上银盘似的月亮,给满满讲了“百鸟醉”的传说。传说很久以前,一个年轻银匠爱上了一个姑娘。银匠暗暗发誓,他要集天下绝技,给姑娘打制出一个冠状头饰。为了挣到打银饰需要的大量银子,年轻银匠出门给马帮做了两年苦力,又做了两年水手,才回到寨子里。经过六六三十六个月精心打制,想象中的冠状银饰打成了。据说,银饰上的响铃会像百鸟鸣啭,发出清脆的、天籁般的声音。可当年轻银匠带着“百鸟醉”去寻找姑娘,姑娘却成了别人的新娘。年轻银匠郁郁而终,他的手艺失传了,后来人们认为,只有打制出“百鸟醉”的银匠,才是了不起的银匠。焦点
“师父,你为什么不打制‘百鸟醉’呢?”
“我不行,”师父看了一眼天赐说,“我要照顾天赐,他把我的专注带走了。”
“那就没人能打制出‘百鸟醉’了。”
“你呢?”
“我也不行,”满满遗憾地说,“鹤游坪在修铁路了。人们说等到鹤游坪通了火车,大家就不需要银匠了。”
“瞎说,”师父愤怒地说,“徒弟,你答应我,你学了我的手艺,就好好当个银匠。”
“师父,我答应你。”
“弟弟,”天赐插话说,“火车像个什么样子呢?”
“像条蛇。”
“蛇又像个什么样子呢?”
“像你手里的点竿。”
“我明白了,”天赐快乐地抖动眼皮说,“弟弟,你也得答应我,等到鹤游坪的火车来了,你得带我离开王官岭,去听听火车累了吐气的声音。”
满满答应师父和天赐后,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了方向。白天,当天赐像向日葵那样看太阳时,他跟师父下地,或者坐在小泥炉子旁边,用微火修补一些旧的银饰。到了晚上,他就在师父指导下敲打新银饰。那时,疲倦的月光在地上摊成一张薄饼,像水一样发亮。两个敲打银子的声音在王官岭你追我赶,它们攀上树梢、月亮,然后又跟着月光的汁液从天上落下来,在安静的土地上流淌。焦点
从睡梦中惊醒的人们听得出来,两把小锤一把是师父的,从容、安稳、张弛有致;一把是徒弟的,慌张、凌乱、时快时慢。没多久,两把小铁锤的娴熟程度已经很接近了。到了第二年秋天,人们已经无法靠声音分辨师父和徒弟的手艺了。
满满在王官岭待了五年。五年时间里,他学会了一个银匠应该拥有的所有技艺。把一块银子用铁管拉扯成纤细如发的银丝,再把银丝盘成花朵;在炉子里化开各种老银子,将它们打制成薄如蝉翼的银片,然后用银片做成各种各样的响铃、雀鸟、坐佛、胸佩、首饰和围腰链。到了满满二十岁那年春天,师父觉得教不动他了。那时,王官岭的桐梓花开了。到了炒爆米花的季节,师父把剩下的玉米种子炒成爆米花,说:“徒弟,我教不动你了,你吃了爆米花回家吧。”
“可我还是打制不来‘百鸟醉’。”
“那得靠你自己想办法,师父教不了你了。”
春天的早晨,当第一缕阳光照临王官岭,满满已经登上了山冈。从栎树的阴影里回过头来,他看见师父牵着天赐站在水渠上,像两根一动不动的木桩。他们身后,那棵桃树的枝头已开满桃花,正像一朵粉红色的云朵悬停在空中。桃树下,埋着装有满满乳牙的竹筒。想到这里,满满的脚步失去了回家特有的欢快,仿佛空气给他带来了很大的阻力。焦点
满满回到鹤游坪,长河也回来了。长河是去菖蒲塘跟师父学的银匠手艺。菖蒲塘是个开化之地,他不仅学到了银匠手艺,还学到了推销术。长河家的后面有一条去乡场的公路,长河出师回来后,做了一块白色三合板广告牌竖在公路边。广告牌上用红色字体写着:承揽银器来料加工,出售所有银饰制品。字的下面是一个箭头,指向公路下方长河家的虚楼。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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