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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 鹏,1975年生于昆明,国家二级足球运动员。昆明作协主席。大益文学院院长。小说家,曾获十月文学奖等多种奖项。出版有中篇小说选《绝杀》《去年冬天》《向死之先》、长篇小说《刀》、足球短篇小说集《谁不热愛保罗·斯科尔斯》等。
她曾经像玫瑰、阴影和水一样 为你斟上她自己
——保罗·策兰
楼下火锅店的顾客从来不多,可你很远就能闻见牛油味。夏天,我说的是昆明夏天,火锅店生意就更惨淡了,从早到晚也就三五桌吧,不得不搞出“24小时营业”的戏码。这招也不管用,我们片区的人大多古板,更喜欢昆明本土的烧豆腐烤洋芋饵块米线面条,对重口味的火锅实在不感冒。所以,周六下午,当姑娘和小伙子发现角落里坐着一个光头男人和一个小男孩的时候,还是挺惊讶的。男人四五十了,穿黑T恤,不胖不瘦,样子很酷;小男孩七八岁,在木条凳上端坐,埋头在一摞小纸片上写写画画。看不清他画了什么。
他们挑空位坐下,和男人隔一张桌子。服务生跑来问他们吃什么锅底,小伙子看着姑娘,问她:
“什么锅底?”
“随便。”
“没有随便。”
“就红汤吧。”
“那就红汤。”
小伙子二十出头,姑娘很小,看样子也就十六七,皮肤雪白,眼睛水灵灵的。
光头男人涮的也是红汤锅,长长的筷子按进去,半天没出来。桌上有三五荤素。小伙子发现孩子手里的纸片和服务生手里的单子是一样的:很薄,巴掌那么大。孩子神情专注,根本不搭理噗噗滚沸的牛油。男人筷子出锅,捞起一片牛肉,小心蘸一蘸油碟,不慌不忙送进嘴里。小伙子发现孩子差不多把一摞纸片都画满了,有七八张。还是看不清画了什么。焦点
“真热。”他说。
“热你还吃火锅。”姑娘说。
“热才要吃火锅。把湿气毒气都整出来,你看重庆成都,大夏天的满大街火锅。”
“我想吃日料。”
“下次吧,下次。”
“生意太差啦,”姑娘压低声音,“锅底肯定不行。”
“不行别怪我。你自己挑的。”
“是你要吃火锅。”
“可我没说来这家。”
“我去,”姑娘说,“除了这家,哪还有火锅?”
“太多了,昆明哪样都缺就不缺火锅。”
“你买单。”姑娘说。
“又是我?”小伙子说。
“当然是你。”
“该你啦。”
“我去,”姑娘使劲瞪他,“我爸给的马上见底。再说,下星期去澄江(玉溪市内抚仙湖,国内最深高原湖泊,景色优美,水质极佳。距昆明一个半小时车程)。”
“跟谁?”
“同学。一共六个。”
“几个男的?”
“三男三女。”
“嗬!”小伙子瞪着姑娘。
“住四天。别说我没告诉你。”
“啊,四天,三男三女!”
“都是同班同学。”
“我也去!”
“你有病啊,好不容易出去玩几天,你凑什么热闹。”焦点
“我不放心。”
“你有什么不放心的?我对我们学校任何雄性都不感兴趣。酒店也订了,还行。六个人AA。女生一间,男生一间。”
小伙子的确有些生气,噘着嘴巴抱着两手。服务生把锅底抬过来,轻声说,小心哪,让一让。锅底搁到电磁炉上,火力调到最大。姑娘去调料台弄了蘸水,回来的时候小伙子仍坐着没动,两眼盯着汤锅。还没烧沸,一大团深红色牛油。
“你去呀。”姑娘说。
小伙子看看她,看看邻座男人。
“你帮我。”他说。他个子很高,手臂很长,像运动员。相比之下姑娘就太娇小了,但牛仔短裤下的两条腿又长又直。
“懒得要死。”
“油碟。我要油碟。放卤腐和酱油。别的什么也别放。什么也别放。”
他回头望着姑娘走到调料台,那儿差不多是店堂最远端了,有十多米。店里还是空荡荡的,没放音乐。光头男的汤锅噗噗直响。画画的孩子还是一声不吭。他忽然发现他黑黝黝的鼻尖上冒出一小串汗珠。小伙子扑哧笑了。孩子抬头看了看他。
“爸爸,他笑我。”孩子说。
男人摸了摸儿子脑袋,把他鼻尖上的汗擦掉。
“人家没笑你。画你的。好好画。”他看儿子的画,“好啊,这个好,非常好。”
孩子没搭理他。
姑娘端着油碟回来了,回到小伙子身边。
“没放花椒粉?”焦点
“你没说要放。”
“我说啦。”小伙子说。
“你没有。”姑娘说。
“我真说了。你这人。我要求VR回放。”
“你只说了酱油和卤腐。”
“我真的说了。再跑一趟呗。”
“要去自己去。”
“我就要你去。”
“不去。”
“非去不可。”
“说了不去。”姑娘坐下。红油渐渐煮沸。扑鼻的牛油香气。
小伙子硕大的脑袋压在姑娘单薄的肩上。姑娘狠狠拧他,他龇牙咧嘴。
“我真说了,我说我要酱油、卤腐、花椒粉。”
姑娘把牛肉卷、冻豆腐、鲜肉片、青笋一股脑下到锅里。
“行不行,喂,行不行,再跑一趟呗。求你再跑一趟。”
姑娘盯着沸腾的红油。
“我真说了,是你耳朵聋。”
姑娘举起筷子伸进汤锅。筷子真够长的。
“我真的说了。你没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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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蛋。”
“你去不去?”
“不去。”
“我他妈的真说了。”
姑娘装没听见。
这时候光头男人忽然插话,“他说的是卤腐和酱油,我听见了。我做证。”
姑娘笑了。小伙子尴尬地望着他。
事情以最寻常的方式得到解决——姑娘又跑了一趟,特地告诉小伙子这回加了花椒粉,别再想耍任何花招。小伙子得意地笑着,邀请男人干脆挪过来凑一桌吧,喝两口,评评理。光头男人说评什么理呢,你要我评什么理?小伙子挠挠头,傻乎乎地笑着。姑娘捞出肉片和青笋,吃得很开心。孩子忽然把手里的画举起来,像高举着皇冠一样跑到姑娘小伙子面前让他们看他的杰作。他们惊呆了——小纸片上画着一条条鲨鱼:张开血盆大口亮出尖牙的,身体绷出90度弧线脑袋大得吓人的,以及,把许多小人儿吞进肚子的。更绝的是,好几条鲨鱼浑身上下塞满电路、开关、螺丝钉一类七七八八的小东西,像人工智能一样酷,而且是透明的人工智能。姑娘和小伙子连声赞叹。孩子问小伙子知不知道什么鲨鱼会猎捕海豹,小伙子傻眼了。反问他,什么鲨鱼?孩子说,大白鲨呀,笨蛋。小伙子忙说对对对对,大白鲨,是大白鲨。孩子说,大白鲨是唯一能跃出海面的鲨鱼,高度可达三米。小伙子目瞪口呆。姑娘说,还有吗?你还知道什么鲨鱼?孩子摇头晃脑,世界上有大约五百种鲨鱼,柠檬鲨、居氏鼬鲨、澳大利亚虎鲨、杰克森港鲨……姑娘问他最喜欢什么鲨鱼,孩子说长尾鲨和黑鳍真鲨。为什么?长尾鲨最漂亮,黑鳍真鲨最狡猾。哈哈,姑娘惊讶极了,你也太厉害啦!孩子说你们知不知道哪种鲨鱼游得最快?姑娘和小伙子使劲摇头,孩子说,灰鲭鲨呀,时速可达70公里。哎,你们太可怜了连灰鲭鲨都不知道。姑娘小伙子笑了,举起杯子向他致敬。光头男人说,又炫耀鲨鱼了。姑娘问他,这些知识他从哪学的啊?网上呗,还有书,我给他买了厚厚一摞有关鲨鱼的书。这小子,从小,两三岁就喜欢鲨鱼。爱得不得了。有时候深更半夜说梦话,大白鲨,大白鲨,还梦见我被鲨鱼吃了。姑娘和小伙子哈哈大笑。孩子一脸严肃,你们笑什么嘛,小心鲨鱼跑进我梦里也把你们吃啦。他们笑得更厉害了。焦点
“大哥要不你就坐过来?菜都拿过来呗。”小伙子说。焦点
“你这人——”姑娘白他一眼。
“不了吧?”男人说。
“来来来,没事,人多热闹。”小伙子说。
“也是,人多热闹。”姑娘说。
“好吧,恭敬不如从命。”男人把荤素一一挪过来下进锅里。孩子很自然地坐到姑娘身边,问她的马尾辫为什么是咖啡色的。
“你几岁了?”姑娘问他。
“六点八岁。”孩子说。
姑娘又笑了,“六点八岁,哈哈哈。”
“九月份上小学一年级。”男人说。
“他非常厉害,非常非常厉害。”姑娘说,“喂,帅哥,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帅哥。”
“你没骗我吧?”
“当然没骗你。我从不骗人。”
“你喜欢什么鲨鱼?可以挑一头,带走。”
“真的吗?”姑娘捏了捏孩子的圆脸。他晒得黑乎乎的。
“真的。送给你,不要钱。”孩子非常认真。
姑娘和小伙子又笑了。
“我们刚从三亚回来,海边热得要命。你们去过三亚吗?爸爸说海里有鲨鱼,所以我们只能在岸边冲浪。你们冲过浪吗?就是站在沙滩上,等海里的大浪扑过来,你就冲上去,勇敢地冲上去,哗啦!”焦点
小伙子睁大眼睛,说他从没去过三亚,更别说冲浪了。
“去呗,马上就去,坐飞机,两个小时就到了。海边太美了,我和爸爸还看见那么大的水母。我的天,那么大。”他的动作很夸张。
“海里吗?”小伙子说。
“沙滩上,就在沙滩上。一动不动啦。然后很多人就跑过来看它,然后爸爸一下子就把它捅破啦。它就这么死啦。爸爸你是不是杀了它?你到底有没有杀了它?到底是不是你杀了它?”
男人苦笑。
“问了一百遍了。问我到底杀没杀他的水母。”他看着孩子,“儿子,我最后一次认认真真告诉你,我没杀水母。它已经死了。我们发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死了。”
“我觉得你在骗我。”
“爸爸从来不骗你。”
“为什么死了?”
“死了才会趴在沙滩上嘛。”
“要是活着呢?”
“活着就会重新回到大海里。”
“要是它还活着,还不想立刻回到大海里呢?”
“不会的。”
“要是,它只是趴在那儿休息呢?”
“不会的,儿子。”
“要是,它只是休息几分钟,再返回大海呢?”
“我说了我没杀你的水母。它死了,它早死了。它已经死了,否则你根本就没机会发现一只沙滩上的水母。明白吗?”
“我不相信你说的。”
“你必须相信。”
“什么是否则?”焦点
“否则?——否则就是——”
男人有点急了,光亮的脑袋冒出细汗。姑娘和小伙子捂着嘴嘿嘿笑,都忘了把锅里的菜捞出来。
“否则,否则的意思就是,好吧,我们换个说法,否则也可以说是‘不然’,‘要不然’。意思就是如果你不这样,就不能那样。这是一个讲条件的词,明白吗?你要是不睡觉,就会累死,你要是不去海边,就不会碰上水母。怎么说呢,你只有去海边,否则你就看不到水母。我说清楚了?”
孩子却把他撇下了,忙着向姑娘介绍他的又一幅杰作:一只巨型水母和一头巨型鲨鱼的搏斗,画面惊心动魄。不可思议的是,线条全是一次性勾出来的,毫无更改或重画。
“你跟谁学的画?”姑娘问他。
孩子扬起脸,“没跟谁学呀。”
“是的,他自己捣鼓的。”男人说。
“你真厉害啊帅哥,”姑娘恨不能亲他一口,“我一辈子没见过鲨鱼。一头也没见过。任何一个水族馆我都没去过。”
“那你该去珠海,有很大很大的水族馆,有很多很多鲨鱼。最大的一头鲸鲨比房子还大。”
“你爸带你去的?”
“对,我爸。还有我妈。我们三个人,很久很久以前去的。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后来,”他扭头看看男人,小声说,“能说吗?”男人点点头。“后来,我妈不见了。”
“不见了?”
“嗯,突然不见了。”
“怎么就不见了呢?”小伙子说。焦点
姑娘使劲瞪他,拍他的手。
“反正不见了,钻到大海里了。那天晚上我们去金沙滩(珠海一沙滩名),大海上面是那么大那么大的月亮,海水是银色的,我告诉你,后来又变成蓝色和黑色,然后我妈妈在沙滩上走啊,走啊,忽然,她就钻到海里去了。然后我看见,嗯,我看见海水分开了,她骑在一只那么大的水母上。水母会发光,像一只那么大的灯泡,我妈骑在上面,一下就钻到海里去啦。一下就……”
孩子上气不接下气,两眼闪闪发亮。
男人抱住他,亲了亲他的耳朵。
“然后我看见好几条鲨鱼围着我妈转,它们怕我妈,它们不敢游得太近你知道吗。是非常漂亮的黑鳍真鲨,游得飞快。”
姑娘和小伙子看着孩子,一声不吭。
“这小子啊。”男人说。
“那他妈妈——”小伙子说。
男人摇摇头。
……
(未完,节选自《芒种》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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