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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畅,1990年生人,江苏苏北人,现居上海。作品见于《江南》《收获》《山花》《小说界》《野草》《文艺报》等。
一
平原升起了白雾,一行送葬的队伍在远处缓缓地移动。下了一夜的霜,越冬的小麦显现着灰暗的绿色。一九九九年冬天的清晨,我跟着父亲去上学。
父亲鼻子冻得通红,硕大的眼镜片上蒙了一层薄雾。我打了几个喷嚏,乞怜地看着父亲。他捏住刹车把,从自行车上跳下来。他看着我的裤腿问,你怎么忘记穿袜子了。我气恼地说,还不是你在催我。父亲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下。他用脚后跟蹭掉皮鞋,紧跟着,用同样的动作脱下另一只。他脱掉我的棉鞋,将尼龙袜套在我的脚上。
重新上路后,父亲加快了速度。经过一处水渠,穿过一座石桥,小河岸小学就要到了。小河岸小学是临镇的学校。去年的夏天,连日的暴雨冲垮了两间校舍。出于安全的考虑,一大批学生转走了,学校里出现了大动荡,很多老师都离开了。在严重缺老师的情况下,父亲来到这所小学。至于父亲为什么会来这么一所学校,原因在不久后你就会知道。
到了学校,离早读课还有半个钟头。父亲匆匆赶去开早会。我挎着书包,慢悠悠地走向三年级教室。门还没有开,我靠在砖墙上背古诗。父亲嘱咐我一天要背两首。今天轮到《暮江吟》和《枫桥夜泊》。父亲对我的期望很高。待在家,我很少有玩耍的时间。按照他的计划,我每天都要背古诗、弹脚踏风琴和写日记。有时准备睡觉了,父亲还会问,毛笔字写了吗?我只好爬起来,找来一沓《扬子江晚报》。写上几页,我便失去了耐心。我把报纸摊开,双手握着毛笔,用足了力气把一个大字写到最大。焦点平台
你也看到了,我学习用功,并不是好学,而是害怕父亲。父亲的严厉是出了名的。有一回站在班级门口,我亲眼看到他把打开的右手藏在身后。要是学生答不上问题,或是背课文打了结巴,那只手立刻就会飞到他的脸上。母亲说,父亲把学生打了个遍,也要让班里成绩排在最前头。他在学校的尊严,是靠这个得来的。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我父亲在这个学校是低人一等的。他只是一名合同工,跟有编制的老师完全是两回事。
说起来没有编制也不打紧,关键问题在于工资低。相同的工作量,父亲只能拿到正常工资的一半。可以想见,他在会计室领薪水时,一面微笑着躲避同事的目光,一面羞涩又珍惜地将两张钞票装进口袋。我来到这里上学后,母亲把我父亲落入这般窘境的原因告诉了我。
一九八八年,伊县中学推选了三名学生参加高考。父亲顺利地通过了预选考试,成绩排在第二名。消息传到雪田时,人们以为村里马上要出大学生了。做石匠的爷爷走到哪里,脸上都洋溢着光彩。在生产队挣工分的两个叔叔们,也说小兄弟要有出息了。焦点平台
高考成绩公布后,父亲连夜赶到县教育局。可红艳艳的榜单上,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名字。回到家里,父亲把自己关在屋里,再也不愿出门。有人朝院子里望一眼,他都会精神紧张。门外晒着小麦,眼看着下起暴雨,父亲跟没看见似的。家里人看到泡在水里的麦子,气得脸通红。
父亲在家里也不愿待了。他骑着自行车成天去县里游荡。在他的伤心地,他偶然看到教育局墙上贴着一张招生启事:县里一所民办的师范院校正在招学生。那所院校是省里几所大学联办的。这正像在灰烬里添了一把柴。
为了摆脱无时无刻不在的痛苦,他去师范院校报了名。父亲以为抓住了大好的机会,但没想到读书的第二年,省里开始新一轮的行政划分。我们所在的伊县,从原来的淮云市划分了出来。先前的规则不适用了,分配工作的承诺成了一纸空文。
上天跟父亲开了一个玩笑。毕业后,他稀里糊涂地成了一名代课教师。附近乡镇的学校缺老师了,他就去顶个亏空。教书时间长的有两年多,短的则只有半年。上小学这几年,我就是这样度过的。父亲到哪里教书,我就跟他到哪里。
上了一天的学,我迟迟不见父亲从办公室里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推着自行车走过来说,我们先不回去了。原来父亲的同事家里宰了一头黄牛,正张罗人去他家喝酒。对于喝酒这件事,父亲从来都不会拒绝。焦点平台
到了那位同事家,酒席已经摆开了。我挨着父亲坐下。上了几道家常菜,一大盆牛肉端上来。就在我们拿起筷子准备去抢热腾腾的牛肉时,坐在父亲旁边的那个人,冷不丁地用筷头点点瓷盆说,你们吃,这个东西啊,我经常吃。
这句话似乎把在场的人都比了下去。我好奇地端详着他。他长相普普通通,只是头发梳得油亮。听大人们说话,我知道这个人姓范,是做木材生意的。他是父亲同事的表哥。
喝了半瓶酒,饭桌上有位老师讲起荤段子。大家笑得脸都红了。范老板端坐在那里,脸上微微露出一丝笑容。在我看来,他的笑更像是出于礼貌。桌上还有一位绷着脸,那就是我的父亲。他放下筷子,朝讲笑话的人翻了个白眼。范老板注意到父亲懊恼的神情,欠身敬了父亲一杯。父亲抿了一口,脸色还沉浸在愤懑之中。范老板小声说,你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父亲说,身为老师,在小孩子面前讲这些实在不合适。范老板推了推父亲的肩膀说,他们哪是什么老师,都是杂牌军。我告诉你吧。那个讲笑话的,是村委会里的会计。他现在教数学吧?父亲点点头。范老板打量着父亲说,我看你很有些文化的模样,怎么会到这个学校来?这句话说到了父亲的痛处。焦点平台
喝了两杯酒,父亲把考学的经过说了一遍。范老板仰起脖子,一把搂住我父亲说,老兄,你怎么光知道死读书啊?父亲疑惑地看着他。他说,外面的世界早就变了!现在的人,都往城市里涌。电视上的新闻你没看到吗?父亲说,这跟教书没有关系吧?范老板摇了摇头说,那倒未必。那些随父母进城的孩子,根本没处读书。现在地方上正在鼓励办学。民办学校正从各个地方冒出来呢。他把醋碟、小碗、酱油瓶,堆到一起。他又说,那些从安徽宁波来的老板,正在到处招老师。工资……范老板停顿了一下,伸出四根手指放在父亲眼前。
是吗?父亲吃了一惊,往椅子后靠了靠。是吗?哦,是吗?父亲嗫嚅着。他双手搓着筷子,长久地看着菜盆上冒出的蒸汽。酒桌上的吵闹干扰了他的沉思,他才想起回敬范老板一杯酒。范老板把在南方的见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父亲。父亲皱着眉头,不停地小声念叨,是吗?是吗?
酒席散掉,父亲没有喝醉,但整个人有些亢奋。他飞快地骑着自行车。骑了十多分钟,不远处是回家必经的土坡。父亲用下巴蹭一蹭我头顶说,我们来飞一次吧。
说着,他一弯腰,身子跟随车子俯冲下去。我紧抓龙头,感觉身体在不断下沉。父亲吓唬我说,准备好,我们要起飞了。他缓缓松开把手,双手放在晚风里。他哼着曲子,胳膊在空气中挥舞。焦点平台
吃完这顿牛肉,父亲的行踪变得神秘起来。晚上放学后,他经常不在家里。我问母亲,他去亲戚家了吗?母亲说,他在窑厂找了个活儿。我感到好奇。写完了作业,我拿着手电筒,来到村西的高地上。砖窑前的木棚里亮着灯。父亲站在一条传送带旁边。他穿着一双水靴,白衬衫外套着一件帆布围裙。流了许多汗,他的头发湿漉漉的。切好一批泥坯,他抱起它们往窑洞走。看到角落里的我,他似乎有些生气。他问道,你来做什么?我退后两步。他又说,赶紧回去。
斥责我,让父亲分了心。他手上一滑,砖坯掉在地上摔成一团。管事的组长气汹汹地走过来。他压抑着愤怒的情绪,压低声音说,好好干,这里可不比学校。父亲矮下身子,红着脸不住地道歉。
等窑里填满砖坯,工作就结束了。父亲洗了洗手,小心解下围裙和衬衫。他拿起挂在车龙头上的棉袄,裹着光滑的身子。他拿出手帕擦干净眼镜上的汗渍和泥点。那位组长笑呵呵地走过来说,夏先生,估计你明天不会来了吧?父亲捏了捏肩膀说,来的来的,说好的三个月嘛。
回去的路上,父亲疲惫地踩着脚蹬子说,学个本事真不容易呢?我问,学做砖吗?父亲摇了摇头说,我打听过了,县里开了一个教电脑的班。我想去学。为什么要学这个?我问。父亲说,听说城市里的人都会用。焦点平台
做工做到第二年春天,父亲去县里报了名。学习班在一栋不高的旧楼里。爬上二楼,有一间杂乱不堪的屋子。父亲带着我敲开门问道,孙老师在吗?坐在屏幕前的青年说,他在里屋睡觉呢,昨晚游戏打了个通宵。父亲坐在原地等候。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长发青年穿着拖鞋走出来。他坐到我们身边,打开电脑讲解了一番。父亲取下别在胸口的钢笔。孙老师愣住了说,这些不用记。父亲低头说,要记要记。孙老师打开空白的页面说,在上面打字就行。父亲端坐着,手指僵硬地放在塑料板上。孙老师拨了一下头发说,你先玩着,我再睡一会儿。父亲腾地站起来,脸上流露出上课时的严厉神情。他恼怒地说,我交钱来学东西的,你要认真教才行。他看到我父亲这么严肃,反倒像学生受到责骂似的,露出惭愧的神情。他低着头小声说,是是,您教育的是。他认真教了一下午,父亲终于断断续续打出了一行字:我叫夏致远,我的儿子叫欢欢。
一天的课程结束后,孙老师递给父亲一张写着口诀的纸。父亲仔细折好放进包里。回去的路上,父亲念叨着:王旁青头兼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我趴在龙头上说,爸爸,你怎么在念诗啊。父亲笑着说,还真像七言绝句呢。焦点平台
除了学校的教学,父亲一门心思扑在打字上。学了两个月,他不看键盘就能打出课本上的古诗来。他打过我学的《敕勒歌》,也打过他正在教的《泊船瓜洲》和《如梦令》。
夏天里很平常的一天。父亲上完课,带我去照相馆照了一张相片。回去的路上,父亲一言不发。快到雪田时,我问父亲,今天打字打了哪些古诗?父亲说,打了一首苏轼的《水调歌头》。我没有听说过这首古诗。我挠了挠头问,书上怎么没有?父亲说,以后你就会学到。那要什么时候?我又问。父亲摸了摸我的头,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说,等你学到这首古诗时,我就不在你身边了。
父亲说这句话时,语速缓慢。我回头望着父亲问,你要去哪里吗?他望着远处的田野说,我准备去苏州试试。我在电视上听过苏州这个地方。我抖了一下腿说,那太好了。妈妈也去吗?父亲说,她跟我一块儿去。我兴奋地问,我也一块儿去吗?父亲没有说话,缓缓停下车。他领着我走到一棵榆树底下。我停不住嘴里的话:城里有很多楼房可以爬呢,比县城的还多。
父亲盘腿坐在草地上,我学着他的样子坐下来。他看着我说,我跟你妈妈商量好了。你爷爷奶奶年纪大了,照顾你不方便。我们想把你送到舅舅家。他们会照顾好你的。听到父亲的话,一股情绪涌到了胸口。我想去抓地上的草。这么想时,手指又没有了力气。焦点平台
你不是很喜欢舅舅家吗?父亲说,每个暑假你都会去的。
父亲说的舅舅家在三十里地外的米谷。他们一家是做百叶生意的。院子里搭着的竹架上,挂着一人多高的厚布。不知为何,听父亲一说,我对这个地方突然感到厌烦。好似有了它的存在,父亲才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你已经十岁了,应该懂事了。父亲说。我生着闷气,眼睛在肩膀上蹭了一下。
等你在学校认识了新朋友,跟现在也没什么不同。父亲说,你想我们了,可以给我们写信。我和你妈妈也会给你写信。而且,我们每年都会回来看你。我低着头,看到两只蚂蚁正爬过一根干枯的树枝。
在舅舅家不管遇到什么事,你一定要坚强。父亲说。
我不愿抬头。他想摸一摸我的头,我躲开了。他说,夏天的时候,要一天洗一次澡。冬天的时候,每周洗一次。睡觉的时候,再热也要盖着肚子。
你听到了吗?父亲严厉地说。
听到了。我说。我拔起地上一根狗尾草。我想问何时送我去舅舅家,但又不想现在就面对这个问题。
我们那个院子怎么办?我问。
锁上就行了。父亲说。仿佛屋子挂上一把锁,所有事情就解决了。
你们什么时候去呢?我终于说出最不想问的问题。焦点平台
父亲说,估计下个月吧。
我没有什么想问的了。在父亲对我说话之前,我转过脸去。空旷的平原上,太阳落在稀松的杨树林里。近处的一片水田有些看不清了。用不了多久,我们这里也会昏暗下去。
二
车厢里越来越热,一只绿头苍蝇撞了几下玻璃又飞走了。大巴车跟着长龙缓缓驶入江边的轮渡。紧跟着,光线暗淡下来,浓烈的水腥气弥漫在空气里。马达停转后,周遭回荡着响亮的水声。原以为窗外是浩瀚的江面,拨开窗帘后,跟前是黑黢黢的船舷。有这一片黑暗做底,玻璃上映出一个人的脸。他戴着眼镜,一副大人的神情。他有些紧张,对将要到来的事不知该期盼还是担忧。
前些年,父亲刚到南方时写信告诉我,他们落脚在一个叫雨山的镇子。在那之后,父亲跟我保持着通信。信里大多是鼓励的话语。谈到他的境况,他总是往好处说:起先,他跟母亲租住在当地人盖的耳房里。母亲打来电话说,那户人家靠近河边,蚊子特别多。父亲在信里则说,晚上睡觉了,能听到青蛙连成一片的叫声。
后来,父亲去雨山小学应聘,得到一份教职。母亲打电话告诉舅舅,父亲刚到学校就被人打了。这些民办学校抢生源跟黑社会似的,经常打架。我担心地写信去问父亲,父亲回信说,只是摔了一跤,没什么大碍。他揉着肚子躺在地上对踢他的人说,要不是我躺倒在地上,我早就把你撂倒了。踢他的人都笑了起来。他在信的结尾处说,因为出了点事故,那位姓王的校长对他刮目相看,专门给他安排了住房。为了庆祝这件事,他带着母亲去照相馆拍了两张照片。随信寄来的照片上,父亲穿着租来的西服,衬衫的白领紧紧勒着脖子。母亲依偎着他拘束地站着。焦点平台
往后父亲的来信或者电话,话语中透露着一股自信。父亲说,他教的那个班,每个学期都考第一。此外,他还创新了一套教学模式,专门管理务工子女的小孩。他说,孩子想得到认可,这是天性。他提倡班级里的班长、学习委员,学生们轮流去做。半个学期下来,孩子们的学习主动性大大提高。这一套模式很快在学校里风靡起来。父亲说,跟雪田相比,这里真是太自由了,完全是另外一个天地。
父亲工作上很努力,又天生爱与人打交道。过了一年,学校里的教务主任退休回乡下了,王校长找到我父亲说,我就问你一句话,能不能做?父亲想了一宿,答应了。
父亲在南方伸展手脚时,没有忽视我的生活。每年春节,他和母亲都会回米谷探望我。读五年级的寒假,我迷上了《鲁滨逊漂流记》,父亲每天带着我读上一节。读完之后,他就拿出语文老师的神情问,这一节的主题思想是什么?我不喜欢这样的提问,但是为了亲近父亲,还是津津有味地作答。到了鲁滨逊离开荒岛那一节,父亲的假期结束了。临走的那一天,我躺在床上睡觉。舅舅走进屋里说,你爸爸要走了,你不去送送他吗?我气恼地说,不送。说着用被角捂住了脸。焦点平台
父亲有了一些收入后,没有想过在生活上要多么体面。在舅舅家过新年时,他小心盘算着年货的价格,生怕在烟花鞭炮上花太多的钱。读初一的寒假,舅舅带着我和父亲去镇上洗澡。舅舅跟父亲开玩笑,故意不带澡巾。泡完了澡,舅舅叫来了搓澡工。那是除夕的前几天,费用是平常的三倍。父亲没有理会。他拿起毛巾裹在手上,给我认真地搓了背。
走出浴室,父亲对我说,搓那么几下,一百块就给人家了。他又对舅舅说,小夏在你家的花费,我从来不会计较。但是这么花钱是不应该的。父亲说这话时,刚换好衣服,浓密的头发上冒着热气。舅舅看着我说,你看,你爸爸气得都冒烟了。我和舅舅笑起来。父亲紧紧握住拳头,转过身去不看我们。
大巴车过了长江,穿过两座不大的城市,就进入苏州的地界。这条路线我并不陌生。每年夏天,我都会来这里跟父母过暑假。来南方的头几次,我小小的脑袋对城市里的楼宇大厦好奇,天黑后看到空中的灯光感到不可思议。可是这一趟南方之旅,我没有以前那般兴奋。一方面是因为我读初二了,要面临升学的压力。另一方面是舅母对我的嘱咐。临行前,舅母帮我收拾好衣物,笑嘻嘻地对我说,你到南方了,除了玩以外,也问问你爸爸。这半年的伙食费为何没有汇过来。焦点平台
在嘈杂的出站口,我看到了父亲。他穿一件湿到胸口的短袖,头发乱蓬蓬的,面部有些黝黑。从远处看上去,像一个做苦力的农民。父亲对我说,这段时间,他跟着绿化施工队做短工。工资一个月一结。我心想暑假反正也是闲着,挣点钱也不错。回去的路上,我问父亲做重活儿,你受得了吗?父亲没有说话,而是曲起胳膊,鼓起高高的肱二头肌。他笑着说,摸摸我肚子。我从身后搂住他,摸到他小腹上硬邦邦的肌肉。
他们住的地方在一栋旧楼里,楼里有从四面八方来务工的人。白天楼里很安静,睡到中午都听不到人声,但是到了晚上,楼里热闹得像是菜市场。为了适应这里的作息,我白天在家做试卷、背英语,晚上跟着他们去逛附近的公园和商场。
有天傍晚,走在公园里潮湿的小路上,父亲问我,在舅舅家过得怎么样?我说,他们对我都很好。父亲又问,他们督促你学习吗?我说,舅母忙着百叶生意,没有工夫管我。至于舅舅嘛?父亲皱着眉头看着我。我说,有天早上去屋后上厕所,看到草垛上落着一只熟睡的鸟。我抓到手里去问舅舅。舅舅说,这就是翠鸟啊,两只黄鹂鸣翠鸟的翠鸟。我捶他一拳说,舅舅啊,是两只黄鹂鸣翠柳。焦点平台
我笑得弯下了腰。我去看父亲,他嘴角只露出一丝微笑。过了一会儿,那阵似有若无的微笑被严肃的神情替代了。他说,看来你舅舅也教不了你什么。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低着头。过了一会儿,父亲说,你要自己约束自己。完成每天的功课,才能出去玩。考试成绩要及时告诉我。我没有底气地说,我是这样的。看到我敷衍他,他有些生气。他说,期末考试下滑了二十多名。你怎么没告诉我?我望向母亲,母亲避开了我的目光。父亲说,要不是打电话回去,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我脸上火辣辣的。想到这个学期去过几次游戏室,心底充满了懊恼。父亲又问,日记你坚持在写吗?我说不出话来。厚厚的日记本上只零散地写了一些日期。
父亲停住了脚步,拍了几下木质护栏。他看着河面上驶过的运沙船说,你太让我失望了,这句话重重地压在我胸口。过去,父亲对我的严厉是以鼓励为主。他说出这样的话,似乎对我不再抱任何期望。得不到父亲的认可,我双脚冰凉,那股寒意往上直抵胃部。我捂着肚子,怨恨起他来。要不是他为了挣钱丢下我,我成绩也不会变差。想起伤心事,我委屈地揉了揉眼睛。听到我的抽泣声,父亲转过身来斥责道,你哭什么,哭就会让人瞧不起。母亲推了一下父亲,安慰我说,下次努力就行了。焦点平台
温和的晚风中,我平息了胸口的情绪。父亲叹了口气说,我就是不希望将来你像我这样。我吸了吸鼻子,看着他。他说,你也看到了,我们是不得已才出来讨生活。我哽咽着问,你现在的工作都还好吧?父亲没有说话。母亲挥挥手说,他早就不干了。我感到疑惑,想到舅母临行前的嘱咐。父亲拨下母亲的胳膊,像要挽回一些颜面似的。母亲不管他继续说。
在母亲的叙述里,这个王校长个子不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他做事踏实,为人也没有架子。父亲跟他相处过程中,经常会感到紧张。有时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到后来,父亲有点害怕他似的,看到他,双脚便不自觉地绕到小路上。
真正的矛盾产生于一次意外。有个学生家长闹到学校,声称孩子被老师打了。王校长当众训斥了父亲,认为是他管理上的失职。母亲说,这本不是天大的事情。工作上谁不会犯点错误。何况,这件事的责任并不在我父亲。母亲劝他跟王校长好好谈一谈。但是父亲怎么也迈不出那一步。有一天,王校长提着啤酒凉菜,来我们家里。母亲说,这是明摆着的。人家放下身段来,想跟父亲谈谈。可父亲倒好,他趁机跑掉了。害得母亲一个人跟王校长尴尬地吃了一顿饭。母亲说,到这种地步,你父亲也干不下去了。焦点平台
我感到惊讶。父亲是个喜欢跟人打交道的人,为何跟王校长处不好关系?是出于胆怯吗?还是不懂得跟领导打交道?我一时想不清楚。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问。父亲掰了掰手指说,五月份吧。这么说,父亲失业快三个月了。他在施工队找的活儿,从五月份一直干到了现在。
一家人无言地回到出租房。
这个假期我一直在看《三国演义》。看到精彩处,我趴在凉席上,用白粉笔在地上画蜀国的地图。母亲看到后,拿起红粉笔画魏国的地图。父亲说来苏州五年了,我来画吴国。说着,父亲拿起蓝色粉笔。一家人对照着书,画着各自的边界。玩得正尽兴时,我唉声叹气地说道,要是跟你们一直待在一起该多好。父亲翻着书,不看我。母亲放下粉笔,站起来背对着我。过了一会儿,她走到脸盆架旁边,拿起毛巾洗了洗脸。
晚上,跟父亲去公园散步时,父亲说,你还记得白天说过什么吗?我知道他要说什么。他说,你这样说,你妈妈得多难过。我低下了头。父亲责备我说,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点了点头。父亲又说,就算心里很难过,也不要说这样的话。你听到了吗?
回去的路上,父亲不再说话了。走下一个缓坡,远远能看到一条细长的铁轨。我问父亲,你以后工作怎么办?父亲说,打短工不是长久之计。我打听过了,城北的有光小学正在招老师,我打算下个月去试试。我问,只当老师吗?父亲说,教教书算了,其他的不想过问了。人各有命的。父亲说的是不愿跟校长打交道的事。我心想,父亲又走上过去的老路了。只是地点从雪田换成了雨山。焦点平台
假期快要结束时,母亲把我拉到身前,用针线在我衬衫的胸口处缝了个口袋。她从父亲手里接过一笔钱,装进去后用密线缝死。父亲叮嘱我,这是他刚拿到的工钱,见到舅母前,千万不可拆开。接着,父亲从兜里拿出一个纸盒子。他说,这是给你买的随身听,你可以用来听英语,也可以听歌。说着,他又拿出几盒磁带。有教英语朗读的,还有两盒是流行歌曲。
父亲说,这些你要保管好。我接到手里,对这个玩意儿并不感兴趣,因为班里同学已经有CD机了。父亲说,中间的按钮是播放,左边的是暂停。我不耐烦地说,电饭煲都有开关,这个我还不会用吗?父亲笑了,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下。
第二天,父亲送我到汽车站。车子快要发动时,他跑去售货摊旁买橘子。我想到教科书里的《背影》。但是父亲回来时,手里只拿了两个橘子。我说,这是给我吃的吗?父亲笑嘻嘻地说,不是。橘子皮放到鼻前,可以防止晕车。焦点平台
大巴车离开车站,车厢里闷热起来。我打开随身听,靠在窗边睡了一会儿。不知到了哪里,我看到路边的绿化带里一群人正在移栽一排香樟树。他们穿着蓝色的工作服,头上戴着草帽。洒水车经过时,他们纷纷跟着水箱奔跑。在短短几秒钟里,他们淋着冷水痛快地呼喊着。这时,耳机里传出王菲的歌声: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
三
透过厚重的玻璃门,我看到父亲走下那辆蓝色大巴。他穿着一件短袖,手边没有带任何行李。他朝四周看去,寻找着出口的方向。因为光影折射的缘故,他矮小的身体有些变形。随着他慢慢走近,拉长的身形逐渐缩短,到了门把手处汇聚成一条灰色的线。我贴着门打了个哈欠,灰线上蒙上一层淡淡的雾气。雾气形成轮廓时,迅速消失了。这几日,我研究招生目录一直没有睡踏实。父亲从南方匆匆赶回来,正是为了这件事。推开玻璃门,父亲压抑不住脸上的欣喜。他走到我面前,握紧的拳头有些颤抖。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连连说道。
通往米谷的土路上,我跟他并肩走着。走到一棵茂密的杨树下,我们坐在草地上休息。父亲解开领口,往里扇着风说,太好了,你能这么顺利真是太好了。你想想,我考学时受了多少苦。我低着头,想到打电话查分数时的紧张。焦点平台
你想去哪里读?父亲问。我拔起一株草,揉在手心里。
我还没想好。我说。父亲没有说话。
我想离你们近一些。我抬起头说。
这也是好事情。这样的话,我们就能生活在一起了。父亲说。我点了点头,感觉一股热流从胸口涌到鼻翼里。我看了眼灼眼的太阳说,可苏州就那么一所学校。父亲说,那也不打紧。你可以报附近几个城市。我来了精神,坐直了身体。我说,就是呢。我在招生目录上看到好多。父亲笑着点点头。
想想真是挺好的。父亲望着稻田说,你每个周末都可以回来。
这样的话,我们在南方也算有个家了。父亲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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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舅舅家,我走到屋里,打开放了许久的报名表。我填写了三所跟父亲商议过的学校。每所学校底下,我都选择了文科专业。为了保险起见,我扩大了选择的范围。除了中文系,我还填报了新闻采编和哲学。这样来看,不管怎么样,我总有书可以读。
我走到堂屋,兴致勃勃地将报名表摊在木桌上。父亲走过来,连同他身上洋溢着的喜悦一同带进了屋。他俯下身子,手指一行一行地滑过表格。他看了一阵,抬起头问门外的舅舅,有透明胶带吗?舅舅进卧室,拿回一卷胶带。这种胶带,又大又宽。父亲又说,有剪刀吗?舅舅又拿了剪刀过来。父亲扯开胶带,用剪刀剪出一根根细条。可是他的动作急促又大意,细长的胶带粘到了他的手背上。焦点平台
我有些着急,问他要做什么。他冲我瞪了一眼,愠怒的神色惊吓了我。我担心地站在一旁。他缠起一根胶带拍到表格上。只听得刺啦一声,那些专业名称和代码都被粘掉了。我去拉父亲的胳膊。他吼了一声,抬起胳膊甩开了我。趁着这个空当,他飞快地粘掉了几行。舅舅问,到底怎么了?父亲说,你看看他填的都是什么专业!他生气地撕扯胶带,可这次他用力过猛,报名表中间撕开一条缝。
毁掉了表格,父亲从愤怒中清醒过来。他看着我说,你读了这些专业,又能怎么样呢?你没看到?你没看到吗?他把双手摊在身前,睁大眼睛看着我。我这一生不就是活生生的证明吗?你也要像我这样吗?他说。
我沮丧地垂着头。我回屋拿来一份备用的报名表。父亲坐下来,脸气得通红。他翻看着招生目录,在表格中一笔一画写下:机械自动化、经济会计、服装印染。填好了表,他将表格递给我。
我拿着报名表回到屋里。坐在床边,这几年的生活在眼前一晃而过。我想到父亲做出的种种决定,都是专断独行。从前是逃避责任,如今又强制改变我的命运。父亲的形象在我心目中,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冷漠的背影。看着招生指南上秦岭山脉的介绍,我产生出叛逆的勇气。我不愿再亲近这个站在我对立面的人。我用笔画掉了无锡、杭州的几所大学,全部改到了西北。焦点平台
填报完志愿,我跟着父亲来到南方。八月里的一天傍晚,我从水房打水回来时看到母亲站在走廊里。她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转向别处。她阴沉着脸说,快进去吧。你爸爸在等你呢。我心头冰冷,那件等待已久的事终于到来了。我低着头,走进了屋子。父亲坐在昏暗中。一只电风扇正缓慢地转动着叶片。布沙发的扶手上有只硕大的蓝色信封,信封里露出录取通知书的一角。
我走到他的身边。他鼻息凝重,右手的拳头握得紧紧的。他转头看了我一眼。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他说。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哀伤。一时间,我觉得他是那么脆弱,仿佛对任何事都无能为力。他眉头紧锁着,嘴唇在微微颤动。我喉咙堵住了,说不出一句话。他拿起信封又放下,无奈之际,他抬起身子,拖了一下沙发。尖锐的声响划过屋子。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问。他坐起来,站在我的面前。我害怕起他来。要是放下亲情这一层外衣,我感觉到我们只是世界上两个单独的陌生人。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又问了一遍。我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屋子。
读大学最初的两年,我一直在回避父亲。我没有回复他写给我的邮件,删掉了那些鼓励我的短信。寒暑假待在家里,除了生活中的琐事,我没有主动跟他谈过心。对此,他似乎并不在意。他热衷于自己手头的事情。五十多岁的父亲对腌咸菜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他饶有兴致地买回豆角、白菜和萝卜,泡在玻璃缸里。为了一些特殊的风味,他还在网上查了很多菜谱。有时,我心想他就是这样的。沉浸在自己乐趣中,根本不用人关心。焦点平台
有一年中秋节,母亲在电话里说完了话问我,你不跟你爸爸说话吗?我正犹豫着。母亲又说,他就站在我身边。他有事想问你。这一次久违的谈话中,父亲讲起他工作上的事。他在有光小学一直很清闲。平日里太阳高高的,就下班了。为此,他买了一把二胡。傍晚时分,他坐在窗边拉二胡。他学会了基本的指法,能结结巴巴地演奏一曲《良宵》。父亲以为自己提前享受起退休生活,可前几日老校长找到了他。老校长看他人缘不错,想提拔他做后勤主任。有过先前的教训,他迟迟做不出决定。如果答应了,他又要面临跟校长打交道的处境。如果不答应,他到退休也拿不到多少钱。
听到父亲这么说,我心里生出自满的情绪。我说,这有什么难的。哪个钱多,选哪个。说出这样的话,我没有设身处地为父亲着想。那时我并没有想到,我的草率在父亲的人生中埋下多大的隐患。
父亲听后,愣了许久。在话筒的另一边,他小声说,是这样的,自然是这样的。焦点平台
给父亲提建议的时候,我的命运也出现了转机。大学三年级,校园里掀起一股考研的热潮。教室、食堂和图书馆到处贴着培训机构的广告。公开的宣讲会上,有位老师手握话筒说道,考研就是第二次高考。你可以报考任何院校里任何一个专业。这句话就像一张渔网,把我从幽暗的水底捞上来。我推开人群,兴冲冲地走向报名处。
为了备考,我在校外的城中村租了一间房子。夏天最热的七月,母亲坐火车来看我。她从车站转了两趟公交车,来到我的住处。见到她时,我高兴地拥抱了她。她抬起头,脸上露出狡黠的微笑。她朝身后看了看,将站在门外的人让进屋。看到父亲,我疑惑起来。我并不知道他也会来。我望向母亲。她扬了扬手说,别提了。你爸这个人,你还不知道吗?他送我去车站。临出发了,他又不放心。母亲掏出口袋里的车票说,还是在车上补的票。我点了点头,不知她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
进屋后,母亲打量着屋子,关心我的日常生活。父亲知趣地站在窗边,不打扰我们谈话。看到床头的两箱方便面,母亲露出焦虑的神情。她说,你就吃这个吗?怪不得你越来越瘦。父亲低声说,方便面很好吃的。而且……我们望向他。他笑着说,而且有各种口味。母亲朝他翻了个白眼。
说了一会儿话,父亲在屋里待不住了。他说,跑这么远不容易,想去看看钟楼和大雁塔。母亲说,他忙着复习,哪有空儿。父亲这才弄明白,他不是来旅游的。父亲又说,那至少吃一碗羊肉泡馍吧。我感到父亲跟我疏远了。他根本没有把考研这件事放在心上。焦点平台
吃完了晚饭,母亲在屋子里收拾。我带着父亲爬上楼梯,来到楼顶的天台。天台上空空荡荡,站在护栏边,能看到远处的白塔。父亲说,准备得怎么样了?对他的提问,我有些抵触。他不关心,为何又要问呢?我说,现在还说不清。他看着路上的行人说,你知道吗,我初中的时候,差点没有书读。我问,怎么回事呢?父亲说,成绩不好,你爷爷气得不让我读了。后来我就拖着一辆平板车,去街上卖梨。印象中,天特别热,梨卖不掉,又不敢回去。我就坐在树荫底下苦熬。看到街上的小孩去上学,我心里特别难受。我看着父亲,他脸色苍白。他说,后来高考啊、工作啊,现在想想,都不觉得苦。真是奇怪。就那个时候,十来岁,觉得是最痛苦的。
后来呢?我问。
后来我就发誓……父亲看着我,握紧了拳头。他的嘴唇颤动几下,又把话咽了回去。
我不明白他想说什么。他在鼓励我吗?用他过去的经验,给我讲道理?或许,在他看来,他那时的痛苦跟我的是相似的。人总会经历不如意的事。不知为何,这时我一点也不同情他。焦点平台
你恨我爷爷吧?我说。
我冷不丁的问话,让父亲吃了一惊。他双手松开护栏,放在半空中。我看到他的手指在颤抖。他看着我,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皱着眉头,躲开我的目光,沉浸在深思中。
过了一会儿,母亲喊我们下楼去。我小跑着,往楼梯口走去。我听到轻微的声音:至少现在不恨。在干燥的晚风中,我弄不清这句话是父亲说的,还是脑海里响起的。
第二年春天,我参加完高校的面试回到雨山。父亲为我开了门,他裹一件灰色棉袄,头上戴一顶毛线软帽。面试的结果,我在电话里已经告诉母亲了。他神情落寞地从鞋柜里找出一双棉拖鞋。我问,我妈呢?他说,她出去买菜了。
说完简短的话,我坐在沙发上,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父亲关掉电视,走回了卧室。我躺下来,休息一会儿。面试的过程一遍遍在脑海中回顾:面试我的老师有四位。其中有三位对我表示了肯定。迟迟不开口的那位老师,一直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临近结束时,他推了推眼镜问,你对王国维的看法,是哪位老师教的?这个提问击中了要害。我说,我是自学的。愚蠢的回答,惹得在场的人都笑起来。躺在沙发上,我的眼睛湿润了,身体往沙发里下沉。
卧室的门开了,父亲走出来。我看到卧室里的电脑屏幕在闪烁。他刚才在网上查找什么?站在客厅里,他拘束地站着,目光停留在我带回来的一摞书上。他搓揉着双手,走了几步。走到窗边,他又走回来。这一次,他显得很焦急。双手攥得紧紧的。焦点平台
怎么了?我小声问。
他走到我身边,两只拳头紧紧握在胸口。他用力跺了一下脚说,要是我让你学文科,那就好了。他懊悔地朝胸口捶了一下。
他回身走回卧室,关上了门。我走到门边,听到他躺倒在床上的声响。我小心推开门,感觉一股热流从脚底涌向胸口,又从胸口下沉到肚子里。
父亲背对着我,侧躺在床上。他的身体是那么瘦小。我走到床边,俯身坐下。他的肩膀颤抖着,后背散发着巨大的热气。我抚摸着他的后背说,没事的,没事的。
四
沿着河道种植的是茂密的香蕉林,往下游而去,反光的白色厂棚取代了绿色。印染厂里传出忽高忽低机械运转的轰鸣。布料在染缸里翻滚的画面又出现在眼前。
你该去接他们了吧?妻子小荷说。我关上窗户,从迷瞪中清醒过来。屋里有些凌乱。晒好的衣服和玩具堆在沙发上。五岁的女儿坐在地上翻着绘本读古诗。小荷从厨房探出头说,圆圆,把玩具收拾一下。待会儿奶奶和爷爷就要来了。圆圆翻了身说,我想奶奶。小荷又问,你不想爷爷吗?圆圆鼓起嘴巴说,爷爷身上都是酒味。小荷偷笑着看我。我想到前几次,父亲来看我们,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酒后爱捏圆圆的脸。焦点平台
到了车站,我开着奇瑞缓缓在人群里寻找着。父亲的身形很好辨认。在穿短袖的人中间,他套着一件长袖衬衫。上车后,他解开纽扣说,热死了,这地方鸡蛋放在路上都能熟。我和母亲都笑了。父亲越来越幽默了。我还记得结婚时,父亲讲话时的情景。他致辞后停顿了一下。主持人以为他结束了。没想到父亲抢回话筒说,对不起,我还有一页。想到过去的事,我认真打量起父亲。六十岁的父亲,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的肩膀没有过去舒展了,一坐下来就缩在颈部。鼻子也越发奇怪,要是打了喷嚏,鼻子立刻通红。头发看上去没变化,但当他凑过来调广播时,我看到他的发根白了一大片。
回到家里,母亲去厨房里帮忙。父亲在饭桌前坐着,我去橱柜里拿白酒。父亲摆了摆手说,你等等。他打开行李包,拿出随身带着的电子血压计。测量了一番,他抬起头说,血压不高,可以喝。我问,要是高呢?父亲笑着说,那就等晚上。
喝了几杯酒,父亲咳嗽起来。他擦了把嘴,把纸丢到地上。小荷看到了。去厨房盛饭时,她在我耳边说,我可不想跟他住在一块儿。我没有理会她,盛好米饭回到客厅里。父亲正望着远处的印染厂。他说,这里太封闭了,也没个玩的地方。小荷走出来说,厂里的房子,没有办法。我说,附近建了个游泳馆,你想去看看吗?父亲眼里闪过一道光。他说,这太好了。你知道吗,我小时候很喜欢游泳,还有个绰号叫落水炸弹。焦点平台
下午来到游泳馆,我知道了落水炸弹的意思。父亲在泳池边伸伸腿,一个助跑,跃向空中。他抱起膝盖,后背落水。只听啪的一声,水花四溅开来。看管员吹响了口哨。父亲不管这些。他游到对岸,还想再跳。看管员见状走了过来。父亲恼怒地说,不能跳水,那还有什么意思。我心想父亲看似文质彬彬的,原来还隐藏一股偏执的劲头。
不能跳水,父亲不愿游泳了。他坐在躺椅上休息。我游了一会儿,也坐在躺椅上。脚边的地板上有一块紫红色印记。那是吃过槟榔的人吐下的口水。在印染厂里,这样的斑块随处可见。我想起这几日在心头盘算的事。
我不想在这里工作了。我对父亲说。
换一家工厂吗?父亲仰起头说。
不是的。我想到苏州去。我说。父亲坐了起来。我小声说,我从小就跟你们分开,后来去外省读大学,跟你们的相聚很短暂。如今工作又到广东这么远的地方。想想看,我从没跟你们一起生活过。要是到苏州去,我可以照顾你们,你们也可以照顾圆圆。工作方面,随便找一个总该可以的。听了我的话,父亲陷入了深思。池水反射的白光照在他的脸上。焦点平台
你不可以这样想。父亲说。他神情严肃。
我和你母亲也想跟你们住在一起。但是你有一份踏实的工作,就有了一份责任。父亲说。就像我一样,当老师有老师的责任。管一些后勤上的事,就多了管理上的责任。厂里给你加工资,也给你分了房子,现在正是加把劲的时候。你不能耍孩子气。
我点了点头,望着地上的斑块,打消了先前的主意。
离开游泳馆,我把事先装在兜里的信封拿出来。我说,我给你点零用钱吧。父亲说,我有工资的。我笑了笑说,工资不是都给母亲了吗?你拿着吧,别让母亲知道。你喜欢什么,就自己买一点。父亲看着我说,那也好。他接过信封,装进口袋里。
他们住了半个月,就要回去了。父亲说,学校里收学费的杂事正等着他。我没有挽留,开车送他们去了车站。
他们走后,一批存在色差的靛蓝色布匹,打乱了我的工作计划。在经理的敦促下,我跑了十多家愿意采购的服装厂。拿到采购单的当天,我坐在大巴上睡着了。醒来后,手机新闻上出现几张雪景照片。我这才想起来,现在是冬天了。距离那次短暂的相聚,过去了三个多月。在宾馆里,我给家里打了电话。接电话的是母亲。她说,一切都好。就是父亲的学校里出了点事。我问是什么事?父亲抢过电话说,没事,已经没事了。你安心工作吧。说着,他便挂了电话。焦点平台
我本想回到家再问问母亲,可是刚到厂里,染色剂出了状况,我又得往深圳跑。父亲的事渐渐被我放到了脑后。
从深圳回来,我关掉手机,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周五的傍晚,我在强烈的饥饿感中醒来。小荷带着圆圆出去了,桌上留着一盘酱鸭子和一碗南瓜粥。我洗了把脸,把饭菜放到灶台上热了热。喝了半碗南瓜粥,肚子里踏实了。我打开手机,准备接受经理的问询。
开机后,屏幕空空的,没有任何同事的消息。过了一阵子,两则母亲的短信发过来:你回来吧;电话打不通。我想了想。你还是回来吧。这句话像是在商讨,又像在命令。
我看了看时间,是昨晚十一点发来的。母亲没有熬夜的习惯。我放下鸭翅膀,打去电话。长久的等待后,母亲接了电话。她小声说,没事了,到医院里就没事了。她这样说,我越发紧张。我问,到底什么事?母亲呼吸急促。我听到她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在电话里,母亲谈了半个多小时。有时她断断续续地,想把事情解释清楚。有时她语无伦次,话到嘴边又讲起另外一件事。我安慰母亲,不要着急,我立刻回去。母亲沉默着,小声哭起来。
挂了电话,我在脑海中寻找父亲的模样,可一时什么也看不到。在手机上买好车票,我打开次卧的门。屋里保留着他们来时的摆设。我在木床上坐了一会儿。我闻到空气中尘土的味道,以及那熟悉又无从辨别的气息。焦点平台
坐在长途火车上,我一遍遍回忆母亲的话,逐渐拼凑出事情的来龙去脉。父亲从广东回到苏州后,忙于学校的事务。收学费、订购教材、管理宿舍卫生等,每项计划跟往年一个样。但是这年秋季,社会上的气氛影响了教育界。有天中午父亲正在午休,一个陌生的电话惊醒了他。接通后,对方通知他,有人说他乱收礼物。在这一周里,他们将展开调查。父亲感到疑惑,随后,往事在他脑海里翻搅着。他坐立不安,焦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他随即给我母亲打电话,让她把同事送的牛奶和一袋糯米藏起来。
在这件事上,父亲显得懦弱而胆怯。晚上回到家里,他得了魔怔似的到处翻东西。找了一晚上,又翻出两瓶牛栏山和一箱红枣。他记不清这是自己买的,还是同事送给他的。他一股脑儿塞进橱柜里。母亲看着他,站在一旁笑个不停。父亲恼怒地说,你懂什么?母亲说,要是搜出这些东西,反倒证明你是清白的。父亲朝他翻了个白眼。
夜里,父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衬衣的后脊背湿透了。不知凌晨几点,父亲坐起来,光脚跑进厨房在木柜里翻找。母亲听到动静后,以为家里闹老鼠。她披着衣服,走进厨房。父亲坐在地上愁眉苦脸地抱着一个咸菜坛子。他喃喃说道,这咸菜是一个姓郑的老师硬塞给我的。到时候,你要给我作证。不然我得坐牢。焦点平台
后来有天吃晚饭时,父亲突然放下碗说,他想起来了。他跟门卫的保安吵过一架。说不定就是他。母亲没有理会他。过了两天,他又说,他跟宿管阿姨也有点过节。母亲劝他别胡思乱想。父亲越来越夸张。他坐在电脑前,做了一张表格,将任何可能的人都列入其中。
这么几天折腾下来,父亲变得紧张兮兮的,看人的眼神都发生了变化。母亲觉得这样下去,日子没有办法过了。她将手机塞到他手里,让他立刻给那个陌生号码打电话。父亲犹犹豫豫地拨通了号码。说明情况后,那边的人建议他去一趟。
对方提供的地址跟市政厅隔着一条马路。周五的傍晚,父亲转了两趟公交车,来到一栋不起眼的小楼。来到二楼看到那扇虚掩的门,父亲待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恐惧感从他的胸口漫延开来,等身体接受了这股强烈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屋。房间里只有几张办公桌,靠墙的柜子上堆放着许多文件夹。
落座后,接待他的是一位女士。她留着短发,身穿类似银行职员的工作服。她低着头说,姓名?父亲舔了舔嘴唇说,夏致远。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份表格。她又说,身份证。父亲掏出来小心放在桌上。对方拿过去,誊抄上面的信息。你最近收过贵重的东西吗?她问。父亲说,没有。有人请过你吃饭吗?她又问。父亲说,吃饭肯定吃过,不过都是同事间的聚餐。那人例行公事一般,将听到的话填在表格里。接着,她递给父亲一支笔说,在底下签字。父亲一笔一画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尽量把字写得端正,但是最后那笔走之底还是拖得过长。交还表格时,对方说,就这样。你可以回去了。父亲愣住了。他惊讶地说,就这样?对方点了点头。她抬了抬眼睛说,下一位。父亲回头看去,门外还站着两个人。焦点平台
走出小楼,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肩膀和胸口。一时间,他有些恍惚。他坐在台阶上,看着梧桐叶在风中摇摆。这时,父亲才想起来,这段时间他战战兢兢、过度紧张,忘了检查学生的宿舍。
母亲在电话里说,那几天校舍整个乱了套。有的宿舍漏了一地的水,还有学生在屋里点蜡烛。这些学生来自天南海北,宿管阿姨根本管不了。此外,还有很多学生跑到网吧里。悲剧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个周一的早晨,天刚蒙蒙亮,有个六年级男孩从校外翻墙爬进来。泡了一夜网吧,他身体虚弱,走路轻飘飘的。恰巧在这个时候,早起的采购员来到校园里。他腰上的钥匙哗啦响。男孩以为老师来了,吓得躲到墙边的白色货车底下。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采购员爬上货车,发动了车子。焦点平台
发生了伤亡事故,学校乱成一团。学生不敢来上课,家长们围在校门外。父亲得到消息后,陷入深深的愧疚。他认定自己的一时疏忽,导致了现在的意外。父亲向校长提出辞呈,愿意承担此事。校长安慰他说,出了意外,人们总想怪罪在某个人身上,但是这件事,错不在你。你先回家去,等风波过去了再回来。
这一系列连锁反应,击垮了父亲。他待在家里郁郁寡欢,整个人失去了精气神。他每天喝酒,而且一喝就想喝醉。有一回母亲夺走了他的酒瓶。他不说话,也不站起来。他就直愣愣地看着她,眼白上淤了很多血丝。母亲被他看怕了,也不再管他。我想到那天傍晚,我带着布样正赶往湖南一家服装厂。要是那个时候给父亲打一个电话,他的状况会不会好一些?
那天晚上,父亲喝多了酒,早早睡下了。到了后半夜,哐当一声巨响,把父亲惊醒了。床头落了一地玻璃渣,一块湿砖头落在地板上。父亲爬起来朝窗口望去,楼下有三个人正骂骂咧咧。父亲脑袋昏沉。他穿着拖鞋一脚深一脚浅地来到楼下。他朝着他们喊道: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带头的一个走上前来,猛推了他一下。一时间,父亲的双腿似乎失去了控制。他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那几个滋事的人见状,吓得跑散了。母亲在电话里说,她赶到时,父亲蜷缩在地上急喘着气。母亲去扶他,他胳膊动不了,头也抬不起来。焦点平台
赶到医院,是第二天傍晚。父亲躺在狭窄的病床上,身旁的心率仪平缓地跳动。母亲疲倦地坐在床边,眼睛红肿。难以想象,这几日她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劝她回去休息。她握紧我的手,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
母亲走后,我坐在父亲身边。他蜡黄的脸上透出了一些红润,胸口均匀地起伏着,露在薄被外的手时不时动一下。护士来量血压时,父亲醒了过来。他眼睛眨巴着,鼻翼冒出了汗。我拿掉他的呼吸面罩。他嗫嚅着嘴唇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眼眶酸疼。已经没事了。我说。他伸出手朝床头柜指了指。我拉开抽屉,看到里面放着的脑CT。我对着阳光照了照,圆形的右上角有米粒大小的白。不要紧的,父亲笑了笑说,昨天李医生说过了,轻度脑梗。你别担心。他开始安慰我了。我生气地说,那你还喝那么多酒。父亲皱了皱眉头,不说话了。
晚上,我并起两张椅子准备睡觉。父亲说,你上来吧,两个人侧躺着可以睡。我小心躺上去,紧挨着父亲的身体。靠在枕头上,我很快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后脖颈上吹过的热气,弄醒了我。我睁开眼睛,心率仪上曲线的跳动有些紊乱。我急忙翻过身去,父亲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爸爸。我轻声说道。他腾出手,抹了一下脸。父亲说,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村子里的一个人。我梦见他给了我一根烤熟的玉米。这个人是谁呢?我问。你知道雪田小学吗?父亲问。我点点头。我知道父亲小时候是在那里念书的。焦点平台
屋里昏沉沉的,窗户角上有一颗明亮的星星。父亲仰面躺着,讲起过去的一件事。
九岁时的父亲,个子很矮,鼻涕常挂在上嘴唇。又因为家里贫困,村里的孩子经常欺负他。夏天里,父亲在河里摸河蚌,男孩子们捉弄他,拿走了他的短裤和上衣。父亲不得不用荷叶遮住身体跑回家。还有一回,父亲脱下棉袄去山坡上玩,回去取时,棉袄鼓鼓囊囊的,胳膊怎么也伸不进。原来有人扯去里面的棉花,塞进去许多芦苇绒。
讲完往事,父亲深深呼出一口气。天色有些泛白,窗角的星星看不清楚了。想到父亲的性格,想到他工作上的不顺利,想到他做出的种种决定,父亲的一生一下子清晰了起来。
过了几天,父亲的身体恢复了。我带着他去外面散步。他下定决心,不再回学校了。坐在花坛的瓷砖上,我问他为什么?父亲将盐水瓶挂在松树枝上说,人家把自己的孩子交到学校,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如果换做你,你会原谅学校里的老师吗?我说,我没有想过。父亲看着我说,我不会,我到死也不会。焦点平台
那你跟我们一起住吧。过了一会儿,我说。想到过去,回忆最多的是跟父亲分别。
你妈妈跟你们一起住吧。她可以照顾你们。父亲说。我就不过去了。圆圆不喜欢我。小荷好像……也不大愿意跟我住在一起。我感觉得到。我生活习惯不好。
说完话,父亲微微笑了。他抬起头,拿起一片梧桐叶对着太阳照。看了好一会儿,他说,想想看真是奇怪。以前觉得大海特别遥远。他用食指划过树叶上的脉络。现在从地图上,海边离雪田,也就六十多公里。一个半小时的车程。
你想回雪田也可以的,我说,反正苏州的房子都是租的。
是哦。父亲说,那个院子早破败得不成样子了。听说靠河的那面墙裂了很长一条缝。
到时可以装修一下。我说。
装修一下挺好的。父亲说,墙上刷一层白灰。院子里铺上砖,养点鸭子和白鹅。门口的菜园子清理一下,种上红薯和西红柿。
想想还挺好的。他又说。我笑着点了点头。阳光照在我们的身上,暖融融的。
我与父亲并肩坐着,没有什么话要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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