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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最后一天,夜晚闷热,一场将下未下的雨水借助悬球状积雨云在江淮大地上四处游荡。院子里的木香已经开得见了败相,半个月前如火如荼的妖娆现在收敛在模糊的夜色中,像是卸了妆容的女眷。半池睡莲倒是在蒙昧的光晕里更显俏丽,吐露出幽然的香氛。那一片片浮在水面上的碧绿的叶,犹如翠玉的盘,托起了如珠如宝的清梦。
就连大自然的梦境,也是半晴半雨,喜忧参差。
海燕心中颇不平静,作为一个雷厉风行的女老板,她行止从容的背后是踩着时间的风火轮,在七家美容连锁店之间来回巡视,在直播间推出各类美妆护肤节目,维护十几个VIP客户群,以及照看刚刚进入青春期的大女儿和嗷嗷待哺的小儿子。累吗?真是太累了。可是工作和家庭都使她快乐,她一样也不想放弃。和这个时代所有贪心的女人一样,她拥有强大的信念,认为自己美好得“不要不要”的,值得拥有世界上最好的财富、感情和地位。丈夫老庄也打镲似的劝她:“何必,咱家又不缺钱。”确实,老庄跟人合伙投资的房地产项目早形成了坐享其成的格局,照老庄大言不惭的说法:“东城那一片儿,都是咱家的地。”虽说有玩笑的成分,倒也不算太夸张。可海燕别扭着,不愿把“戚总”这个庄重的身份让出去,回家只做“庄太”。她有自己的圈子,姐妹们争奇斗艳,同台竞技——既是人生的舞台,也是时代的舞台,这个时代赋予了女性前所未有的开阔的人生,处处显示出骄人的“她力量”。在这个处处高光的舞台上,比较也是一种审美,比身材,比手段,比资源,怎么比都不过分,说句长志气的话,比老公是最低的段位。老庄也理解,他们夫妻相处多年,相互的脾气也都摸熟了,甚至在家里,老庄若想哄海燕开心,喊一声“戚总”倒比“亲爱的”效果好得多。焦点娱乐
在美尔佳女子专业护理中心,“戚总”是面猎猎作响的旗帜,一是海燕担着董事长的头衔,二是作为形象代言人,她把自己的这张脸直接做成了打版的模子。来美尔佳的客户,多是冲着海燕的招牌。她是为了美丽足够勇敢的女人——为了让客户放心,她引进的每个项目都亲身体验过,因此在客户群中有口皆碑。“你看我面瘫了吗?”海燕笑眯眯的,那张驻颜有术的脸总是能够打消客户的疑虑。她眉眼生动,顾盼传情,看起来又年轻了几岁。于是客户放心地在护理床上躺下来,真金白银地消费。
这个时代赋予女人的另一项特权,就是只要你舍得在自己脸上花钱,就可以玩儿似的调戏岁月,从而牢牢地隐瞒住自己的年龄。赚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海燕对自己从事的美容行业也心怀感激和敬畏。和魔术师一样,美容师的手也需要经过严格的技术训练,它们在女人的脸上按、压、推、摩、揉、捏、颤、滚、提、拉,运用手法繁复的雕龄术创造奇迹,堪称时光魔术师。焦点娱乐
谁说变美不是一种神圣的事业呢?想当年海燕从小县城里一路摸爬滚打,跑到广州去学习美容美发,又在上海滩颇为艰难地闯荡了一段日子,给自己不服输的人生积攒下第一桶金。这一路的跌跌撞撞,老庄都看在眼里,心疼之余,油然而生倾慕之情。那时候老庄还是小庄,手头也没几个闲钱,作为过五关斩六将才抱得美人归的男友,他对海燕又敬又爱。老庄看到海燕的不容易,明明可以靠颜值吃饭,却要花力气扑腾,这是个特别有心劲儿的姑娘。所以海燕要做什么,老庄不拦着——他知道拦也拦不住。
日后的霁月风光,都是年轻时肯拼、肯干、肯摔打的缘故,一些共同的经历成就了一对璧人——海燕和老庄,都是吃过苦的,他们知道自己要什么。比如老庄最近的目标,就是拿下南城的那块地。南城不比东城,如果说东城是靠拍卖倒闭的国营厂地皮发展起来的,那么南城作为城市新兴的政治金融中心,可以说是寸土寸金,能在那里插下一脚,是能耐,也是尊荣。至于老庄这样一拳一脚打天下的人,说是野心勃勃也可,若是往好听的说,为理想而战的创业者,哪能没有点虎狼精神呢?焦点娱乐
海燕也一直在奋斗,不过她没有老庄那么赤裸裸的商业算计——老庄做生意除了基本的诚信,多半还是依靠杀伐决断的精明和霸道;而她的头脑里,多少还驰骋着色彩瑰丽的童话般的想象。同样是对待事业,海燕也认真,也严肃,但是时不时会萦绕一些小情愫,要美,要优雅,要做高级女人。当初选择美容行业,就是要把自己变美;把自己变美的同时,还能帮助别人变美,捎带着还能挣钱,这才是她想要的。在海燕心里,这是会发光的行业,所以,让每个女人发光,就是她的职业理想。可也没那么容易,你做得再踏实,想得再崇高,照样有人说:“还不是因为女人的钱好骗呀,做生意难道不是为了赚钱?”这种酸调子俯拾皆是,对此,海燕总是拨云见日地笑笑:“我有一百多个员工要养呢,不挣钱,这不人道呀。”她脸上的笑容是真诚的,一朵洁白的云推开另一朵暗黑的云,携着柔软的力量。
从微课上听到“柔性领导力”这个词儿之后,海燕就特别推崇这种独具女性魅力的领导方法。打小书念得不够,仅有的那点知识储备相对于现代管理的巨大库容来说,简直连垫桌拐都不够,再说,学校里学的东西也得迭代,现在什么不发展?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世界,世界不是变得更大了,而是变得更小了——海燕笑笑,低头看手上那部巴掌大的手机,这玩意儿神奇得不可想象,有了它,全世界都是你的世界。焦点娱乐
通过手机学习整个世界,这并不是一个夸张的说法。比如各种微课和线上教育,居然让她这个没机会念过大学的人拿到了管理学硕士学位。她最近也在琢磨手机的魔力,或许可以通过它抵达更加遥远的地方——既然手机可以把所有人的世界联结在一起,那么理论上就有可能通过它拥有整个星系,星空不必仰望,低头触手可及。
如果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海燕未必想那么多。除了天马行空的精神驰骋,宅在家里唯一的正经事,就是通过手机给公司高管开会。集思广益的结果是,抢救美尔佳,只能从线上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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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海燕的现代化事业不同,老戚的事业特别传统,往上追溯起来,得有几千年的历史。据古书上的记载,“人文初祖”的黄帝时代就有了这种仅次于谷物种植的重要生产项目。
海燕小时候,老戚就经常抛下海燕和海燕妈,兴兴头头地往山里跑。按海燕妈的说法,偌大的县缫丝厂装不下老戚骚动的心,他就爱钻往山里钻。海燕妈的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那时候老戚已经调到县缫丝厂好几年,和缫丝厂号称一枝花的漂亮女工海燕妈自由恋爱结了婚,见风长的海燕也能打酱油了,老戚还是舍不得榆树湾的“试验田”,一有空就往山里跑,好像大山里藏着秘不示人的宝贝疙瘩。焦点娱乐
海燕只有一抱大的时候,老戚抱着她去过榆树湾。那天海燕妈在一线加班,海燕没人带,技术员老戚前脚答应海燕妈在家好好带孩子,后脚就抱着海燕悄摸儿地出了门。那扇掉了漆的木门咔嗒一声合上,动静虽不大,还是震下一地粉屑,像是谁在门口撒了一把胡椒面,海燕伏在老戚的肩头咯咯地笑。“这姑娘,”老戚拍拍她的后背,“笑啥呢?看爸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一路上鸟语花香,海燕的眼珠子随着老戚的手指骨碌碌转。老戚手指到哪儿,海燕那对乌溜溜的杏核样的眸子就跟到哪儿。脆生生的笑声从鹅黄的蒲公英上溜走,又滚到紫色的鸭跖草的脚面上,然后猛力一纵,跃上了蓝色外套的婆婆的背。半山上的云一朵一朵的,山的轮廓上、树杈上都开满了柔软的棉花,仰起头随手摘下,轻轻地,就可以枕着入梦。老戚眉眼舒展地逗着怀里的孩子:“海燕认得这些不?”海燕在老戚宽实的怀里咿咿呀呀,小手朝前面一划一划,带着老戚幸福地向前跑。“可不敢摔着。”老戚本着刚做父亲的责任心,小心地护着孩子,像是嘱咐海燕,其实是嘱咐自己。他是瞒着老婆出来的,海燕妈要是知道他把这么大点儿的孩子往山里带,肯定要跟他吵架。
老戚盘算着,早去早回,海燕妈发现不了,还以为他乖乖在家带孩子。焦点娱乐
海燕妈到家的时候,找一圈儿没找着孩子和老戚,狠狠一脚跺在门框上。落漆的旧门板也受了牵连,扑簌簌往下掉粉屑,比门框还委屈。等老戚抱着海燕往家来,紧赶慢赶,还是在门口撞见了脸色铁青的海燕妈。老戚龇牙打岔,笑脸赔得好不尴尬。海燕扎煞着小手往妈妈怀里蹿,老戚给带得脚步踉跄。孩子一头扎进娘的怀里,毛茸茸的小脑袋贴在娘怀里一拱一拱的。老戚偷眼去瞧,娘俩呼应得倒挺合拍,海燕妈一张脸铁青,海燕额上也是乌青一块——用不着他招供,海燕妈也想得出,心疼地摩挲着海燕的小脸,哭出声来:“你说你调休一天,把孩子带成这样!”
老戚嗫嚅:“我,我让人看着的……没看住。”
海燕妈一手抱孩子,一手捶老戚:“我让你看着,你倒好,二手贩子啊你!”
海燕妈气得一晚上没吃饭,老戚跪在搓衣板上垂着脑袋赔不是:“你吃嘛,没下次了。”
一岁多点儿的海燕还没长什么记性,但也晓得老戚把她丢给了一个老得没牙的婆婆,自己去林子里“玩儿”。老婆婆怀里除了软塌塌的一层皮,就是根根嶙峋的老骨头,硌得慌,海燕伸着小手往外划拉,小身子倔倔的。一划拉,把原本就脚步蹒跚的老婆婆也带进了沟。等老戚回来接海燕,可吓坏了——海燕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老婆婆也是上气不接下气:“快,快,把她带走吧!这磨人的小妖精,我带了多少孩子,没见过这么犟的。”焦点娱乐
老戚去榆树湾玩儿的是那种白白胖胖的大虫,能长到小手指般粗细,养在巨匾里,大口大口地吃桑叶,细听,沙沙的声音让人想到惊蛰的雨水。海燕见了,脸上露出害怕的表情。她没见过这样多、这样密的肉虫子,虽然它们的体量比她小得多,但她觉得它们能够蠕动着包围她,然后沙沙地吃掉她。那天,她急于从老婆婆怀里挣脱,就是因为老婆婆家里有张这样养了不知几百几千条肉虫的巨匾。老婆婆抱海燕去看虫子,那可怕的沙沙作响的声音吓坏了小海燕。她小小的身体里迸发出奇大无比的力量,让老戚损失了两罐麦乳精——临时看护海燕的老婆婆狠狠栽了一跤,缺了两颗门齿的瘪嘴更瘪了,而那个罪魁祸首的小人儿,兀自委屈地哭闹不休,作为监护人,老戚总得有所表示。
海燕妈跟老戚结结实实闹了一场。从他俩认识到现在,海燕妈还从没有这样泼辣过。披头散发的海燕妈放出话来,要么安安心心待在厂里做技术员,要么滚回榆树湾去搞他的技术项目。老戚苦着脸申诉:“你和我结婚的时候,就知道我在榆树湾搞项目,那是我多年的心血呀。就是调上来担任技术员,也是因为在榆树湾的项目搞得好,厂里领导才认得我。”焦点娱乐
“领导认得你,我不认得你!”海燕妈气不打一处来,一块抹布摔到老戚脸上,“处对象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三天两头往山里跑?回回下夜班,出厂门就见你守在路灯下,殷勤得不得了,搞得我以为自己真是成了人家的心头肉。现在倒好,我不值钱了,连我女儿也不值钱了!”海燕妈的揭发让老戚挺没脸的。确实,那时候追海燕妈,老戚下足了功夫,起码有大半年时间,他没顾上去榆树湾。
海燕姥姥劝海燕妈,男人么,都这副德行,比起有些男人婚后的原形毕露,老戚就算不错了。“起码他在干正经事么,”海燕姥姥递块热毛巾给赌气回娘家的海燕妈,“擦擦吧,别说那些有的没的,孩子都会喊爹了,难不成为这屁大点的事不过啦?”
海燕姥姥一针见血,海燕妈只好大哭一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可这也给老戚惯出了毛病。“她姥姥都说啦,这是正经事么,我又不像别的男人吃喝嫖赌抽的,你委屈啥呢?”往后一遇上不顺心,老戚就这么埋汰海燕妈,海燕妈恨得牙痒痒,俗话说得好,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县缫丝厂的一朵花儿,给老戚神气活现地攥在手里,风吹日晒地摽了几十年,摽成了谁也离不开谁的一坨干牛粪和一枝干花。到如今,海燕妈提起老戚的做派,还是一脸嫌弃。“看走眼了,”老太太常跟女儿抱怨,“我要是知道他是个‘蚕迷’,一早就该躲得远远的。”焦点娱乐
“您当初不就图他是个技术员么,”海燕搂着妈妈笑,“有技术的人,他得有个地方练技术不是?科学家还要有间实验室呢,我爸有块试验田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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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间实体店受到巨大影响,特别是美尔佳这样的服务行业,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复工,盼着把客户拉回来。不然怎么办?难道都在家做黄脸婆?一套睡衣打发一季?海燕敷着面膜,刷着短视频,眼珠不错地在各大网红的直播间里刷来刷去。
算是业务学习吧。以她八〇后的年纪,已经觉得跟不上时代的脚步了。她的直播比较小众,基本上都是老客带新客,来直播间不过是为了签到得积分,好到门店去兑换礼品。瞧热闹的居多,得靠一轮一轮的红包抽奖来维护客流。当然也有真爱粉,跟着她学习各种皮肤护理知识,积极地参与有奖问答,一起嗨起来:“戚总好美!”然后走一波666。这种甚嚣尘上的热闹,人到中年已经不太适应了,不过为了与时俱进,海燕也是拼了。
女儿在隔壁房间上网课,老庄带着儿子在客厅打游戏,都沉浸其中,不可自拔。海燕笑着摇摇头。现在3C产品已经成了生活必需品,吃喝拉撒睡,都不耽误人们亲近这“小妖精”。没有书本可以,没有手机和平板简直是寝食难安。海燕总是劝老戚,您退都退了,歇着吧。再往榆树湾跑,也跑不出名堂来,时代过去了。老戚不服,扭头撂颈地说,什么时代也要吃要穿,粮食种得,蚕就养得。海燕说现在种粮食的也不多了,谁还养蚕?老戚说我养啊,有我在,榆树湾的蚕桑业就倒不了,不仅倒不了,还要有大发展。这回连海燕妈也笑话他了,算了吧你,县里缫丝厂都倒闭几十年了,也就榆树湾那山疙瘩,你当宝贝似的尽心尽力护着。老戚还要争辩,早被母女俩打岔引到太平洋去了。焦点娱乐
才复课没几天,女儿明显不适应。这两天气温一下子上来了,女儿上体育课就有点中暑的迹象,放学回来恹恹的,说头疼,没力气。海燕唬她:“不行就别硬挺,病了才叫行是吧?面子重要,还是里子重要?”女儿整个身体卸在沙发里,不以为然地嘟囔道:“都重要呀,没脸你活得下去?”
海燕又好气又好笑。小孩就像猴儿,跟着大人有样学样,老庄和她,夫妻俩都是要强的人,女儿从小看在眼里,也是不服输的个性,在班里哪样都要争上游。海燕笑着摇摇头,给女儿倒杯牛奶,嘱咐她多休息。
晚饭过后,女儿照样坚持上课。晚上是英语外教一对一线上直播,女儿戴着耳机跟着老外摇头晃脑。海燕瞅了一眼,又是心疼又是欣慰。没工夫多想,她的直播也要开始了,一千多个粉丝还等着她现场教学如何打理“敏感肌”和“沙漠皮”呢。焦点娱乐
直播现场很热烈,送花送礼物的小姐妹不断,满屏的小心心和棒棒糖。海燕也嗨起来了,一群爱美的女人在一起,整个人间似乎都美得不可方物,原定一个小时的直播,差不多又加了半小时。时间一晃即逝,零零碎碎的时间加起来就是岁月,岁月在女人脸上留下来的,似乎海燕能帮她们赶走。一场直播下来,海燕不觉得累,反而精神更加饱满了。之前还有些忐忑,毕竟是新手,反复对着镜子练习,可不管怎么笑,都觉得脸部线条那么僵硬。结果,和粉丝一互动起来,忘了刻意保持微笑,整张脸倒放松了,全场笑得沸沸扬扬。
这是四月的最后一天,海燕在直播间里预祝大家五一快乐。作为新入行的十八线主播,试水成功的海燕绽开花样的笑容,向小伙伴们娓娓告别:“岁月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行,好的坏的,都是风景。四月,我穿过你的温柔;五月,愿你善待自己。亲爱的佳人们,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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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庄窝在乡下的土别墅里,裹着大袄子在院墙下来回晃:“顶好不出门哟,这时候可不敢伤风感冒。”哪儿还有西装革履、皮鞋锃亮的庄总的影子,标准的二蛋狗剩子。海燕也是几天没做头发,一副素颜粗糙黯淡,眉眼都是入乡随俗的凑合。焦点娱乐
土别墅是在老庄家的宅基地上扩建起来的,三层高,两进的院子,大理石外墙,琉璃瓦铺顶,太阳一照,流光溢彩,珠光宝气。门前还蹲守一对搔首弄姿的石狮子,雌的腹下躺着一头伶俐的幼崽,雄的爪上蹬着一只富贵的绣球。俩狮子都咧着大嘴,那种特别喜庆的笑模样。
海燕说俗,老庄说:“俗就对了,美其食,乐其俗,老家的房子,就得有老家房子的样。都像城里那么洋气,还要它做什么?”
每年回土别墅过春节,是雷打不动的保留节目,和老庄父亲看春晚一样,少了,就不对味儿了。海燕也体谅,老庄的父亲母亲,一年也就稀罕这么一回,能见着孙子孙女。老人家还能盼什么呢?一年到头就盼这几天。再说回来也有回来的好处,离娘家县城近。
老庄家不在别处,恰就在榆树湾。
老庄和海燕在大上海遇上的那天,就因为攀上了老乡,才聊着聊着聊到了一块儿。两人都是一个县出来的,茫茫人海里翻滚揉搓了好多年,在异乡遇上了,说不出的亲近。海燕知道老庄比她的起点还低,不由得高看一眼——老庄家在榆树湾的山坳子里,高中没毕业就出来闯荡,十年时间,居然在上海挣了一套房,外加一间小具规模的公司。老庄说自己是弹簧,压得越低,跳得越高。海燕就是被这个比喻打动了。
后来回省城发展,是老庄和海燕共同的决定。省城算不上大城市,但放在地图上也算是故乡。正是三线朝着一线奔的时候,城市发展日益加速,有的是机会。再后来,事实证明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老庄入股开发的东城那片儿,现在成了规模,不用操心。倒是海燕,因为干的是服务行业,当天的业绩,就得靠当天实打实地努力,所以一直不敢懈怠。焦点娱乐
年初三的时候,海燕催着老庄赶紧收拾行李。老庄说一年到头就回来这么一趟,多不容易,怎么也得过了十五。女儿跟海燕一条心,闹着要回家。
老庄母亲不高兴了,垮着脸训斥孙女:“回家,回家,这儿不是你家啊?”“这儿没信号,下张思维导图都要转半天。”孙女噘着嘴。老庄母亲问:“什么图那么金贵?”“不是图的事,留在这儿耽误我功课。”孙女一脸委屈,老庄母亲没话了。
老庄开着路虎把海燕和女儿送出榆树湾他,在县城住了一宿,第二天又匆匆往回赶。海燕和女儿要提前动身,老庄父母都老大不高兴,老庄只好采取折中的办法,把海燕和女儿先送到岳父母家,由她们自己坐动车回省城;他嘛,带着儿子在山里多留几日,也是无妨。
一路上没什么车,老庄开得不慢。他把车窗打开一道缝儿,气定神闲地摸出烟叼在嘴上。在海燕和孩子面前,老庄是不抽烟的,耍单的时候却没那么多顾忌。有时候老庄回家之前,会特意在车里多待会儿,车载DJ的重金属摇滚和腾起的烟雾让他觉得自己是有那么一块被允许的空间的。不被幸福的家庭打扰,这种奇异的轻松感难以言说。他这样的成功男士,财势足够封妻荫子,家庭生活也算和谐,表面上看起来万事俱足,不过在儿女双全和伉俪情深背后,人心的隐蔽处,多半会有一只绒毛细密的奇怪触手,在平淡日子的间隙,朝外探头探脑。比方说这时候春风般飞进来的一个电话,来电显示“李老板”。焦点娱乐
老庄笑嘻嘻地摁下免提:“这么着急?”
一个嗲嗲的女声:“人家一个人无聊嘛。”
“那你说怎么办?”
“你早点回来呀。”
“啊哈,总要过了十五。”
“说好的哦,要是十六还不回来,人家不等你哦……”
一路燕语莺啼,老庄挂电话的时候,防滑垫上的手机已经烫手了。
回到土别墅,老庄接过儿子,一面拿胡茬蹭孩子幼嫩的脸蛋儿,把儿子逗得咯咯笑,一面自己也捡了个笑话似的笑起来:“好嘛,村里一夜就建上‘碉堡’了,可想得到?哈哈,给海燕说中了。”
海燕在县城跟爸妈唠了一夜。妈疼闺女,吃的用的备了不老少,这也是往年的老规矩。可海燕说第二天一早就坐动车回省城,不跟老庄的车,什么也带不了。妈拍着大腿说可惜,我闺女又瘦了。海燕笑着搂住妈,给妈吹耳旁风:“看来新进的这批酵素,减肥蛮有效果的嘛,回去我就给客户推荐。”老戚在一旁啧嘴:“从小就爱臭美,这都四十了,姑娘小子都有了,还减什么肥!”老戚嘴臭,心疼姑娘倒像是在找茬儿。在老戚眼里,啥都该踏踏实实,有时间捯饬头脸,不如下功夫做点实在的事。海燕小时候,拿凤仙花包指甲,背着老戚烫头发,没少招老戚的骂,骂着骂着,就把海燕骂成了今天为美丽奋斗终身的人。海燕噘嘴怼老戚:“三十九好吧!有儿有女就不要自己的形象了?您都六十多了,还替乡下那些返贫户操什么心呢?”老戚不服:“我和你能一样吗?我这是大情怀,你那是小情调。”焦点娱乐
老戚干了一辈子的农技工作,退休后也没闲着,榆树湾的桑蚕项目一直是他跟进的,为这还跟老庄父亲闹得不愉快。老戚说,庄大头就是仗着自己儿子有钱,看不起蚕农,看不起这一方水土埋头劳作的百姓。老庄父亲就撇嘴说,老戚么闲得蛋疼,榆树湾跟他老戚有啥关系?噫嘻,退都退了,就显他能耐。
老戚和庄大头的过节,不算私人恩怨,因此老戚嫌弃老庄家,嫌得理直气壮。“小家子气,”老戚这么评价老庄家,“有点钱就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海燕妈劝他:“怎么说也是亲家,你闺女和他儿子是一家人,咱也就沾亲带故的,你在湾子里说他不好听的,你有脸了?”老戚严重不同意这种和稀泥的说法:“越是亲家,越是要分清楚态度,这是原则问题,我一个老党员,还不兴给落后分子提点意见了?”海燕妈也就不再跟后面啰唆,知道老头“轴”了一辈子,根本没指望“顺”过来,不然也不会退而不休,三天两头往榆树湾跑。焦点娱乐
榆树湾和老戚的感情源远流长,早在老戚还是嫩得出水的年纪,就如胶似漆;后来老戚调到县里,还一度藕断丝连;再后来赶在县缫丝厂倒闭之前,老戚又调回原先的农技部门工作,可以说是重修旧好。
老戚刚刚从山南农校毕业那年,不过十九岁。那时候没有海燕,也没有海燕妈,他全部的感情,都投注在榆树湾的蚕桑事业上。他最敬重的老师孟梓由,是榆树湾的乡贤,祖上栽桑养蚕,是县里的龙头大户。榆树湾的名头响亮,全仰赖以孟家为首的蚕农把蚕桑业做到了周边几个省。对于这种绢丝昆虫的研究,孟梓由独有心得,他的几个得意门生,包括老戚在内,毕业后都跟到了榆树湾。
当地的“田蚕织作”,有好几百年的历史,孟家独领风骚,不是浪得虚名。老戚跟着孟梓由,从祭祀蚕神到栽桑、养蚕、缫丝、织帛,一路心血汗水,也终于得到孟梓由的毕生真传。1980年,老戚在镇上的农技推广站成为技术骨干,更是意气风发。在行政区划上,榆树湾乡不归他管,可他一有空还是往榆树湾跑。榆树湾是他起家的地方,也是他的专业试验田。须发皆白的孟梓由笑呵呵地说:“你来,咋整都行。有你在,我就是走了也没啥可担心的!”焦点娱乐
如果说栽桑养蚕是老戚的魂,老戚的命,那么美容护肤就是海燕的魂,海燕的命。两代人说不到一块儿去,拧巴了几十年。不过老戚还是佩服女儿的。海燕高考不成,又复读了一年,还是不成,一咬牙就要出去闯天下。海燕妈拦着,说你一个姑娘,又没见过什么世面,叫妈怎么能放得下心?海燕说这不就是出去见世面吗?我可不想困死在小县城里。老戚说小县城怎么了,生你养你,还养出不是了?海燕没好气地回老戚,您从来说不出一句好听的!戚家村还生您养您呢,咋要到县城来住?在村里开荒种地多好呀!
父女俩吵归吵,哪有隔夜仇,这不,海燕说要提前回省城,老戚反过来劝海燕妈:“早回去也好。她有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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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春节都是新型冠状病毒的消息,确诊多少,疑似多少,不断攀升的数字,闹得人心惶惶。病毒虽小,防疫事大。海燕心里盘算着,原定初八开业的计划肯定得往后拖,拖到什么时候,看不到头。总得做点什么。
她召集几个高管开视频会议商量对策,有个九五后店长说,网络时代,人身不自由,信息总是自由的。眼下的情况,首先得开通网络渠道的服务。海燕举双手点赞,立马让这个店长拉了几个VIP群。焦点娱乐
群里都是需要重点维护的客户,平日里到店最勤,消费起来也最舍得。这些美容技师口中的张姐李姐王姐赵姐,不分年龄,一律是姐姐们。正常情况下,她们都有一对一的专属服务,现在拢在一个群里,点对点成了面对面,海燕就嘱咐各店的美容师,自己的客户要盯紧,有需要的必须秒回。有些话,适合私聊;有些话,适合在群里搞气氛。感情要交流才能热乎起来,平时美容师的手和客户的身体有交流,现在只能靠文字、语音和斗图。
“佳粉群”越拉越多,越来越热闹,海燕的两部手机不够用,只好每个群里都设两三名助手,专门帮助反馈情况。现在的微信群太多,不频繁搞互动,肯定“凉凉”。海燕为此下了不少功夫。首先是每天的健身打卡,专门联系瑜伽教练拍了一套教学视频,两三分钟的画面,一天放一段儿,号召佳粉们动起来,做健身达人。月底统计打卡次数,全勤奖励一盒价值888元的焕肤面膜。然后是邀请各领域的“专家”,在群里做语音直播,美妆、美发、美体、美甲、美食、美育,总之是让姐姐们全方位美起来。
红包雨自然也是少不了的,每次活动前,先要热场子,成语接龙、脑筋急转弯,各种抢答题走起来。晨起有早安音乐唤醒,晚上有催眠音频助眠,为了缓解居家产生的烦躁、焦虑和抑郁情绪,还有花样百出的解压舒缓情商课。海燕有点后悔年前把合作厂商的账都给痛快地结清了,原本想着合作愉快,大家开开心心过个年,现在看来,资金压力越来越大。虽说从老庄那儿拆借不是问题,但夫妻俩各干各的,拉开距离才有必要的尊重。焦点娱乐
三月将尽,美尔佳开在CBD中心的第一家店面才开始营业,海燕松了口气。
日子慢慢恢复到原来的轨道上,时间滴滴嗒嗒往前走。这天海燕给妈打电话,妈说你爸又去榆树湾了。
四月的山风,吹来了山乡最好的日子,山色渐渐丰满起来,红的白的黄的紫的花,一簇一簇,在翠幛上织成锦绣。水也活了,汩汩地冒着好时光,鱼虾都是欢腾的样子。甩掉厚衣裳,身上轻快,心头也跟着轻快,老戚的大脚量着山路,四月的风送他一程,水再送他一程,这就一脚迈到了榆树湾。一年两季,老戚的脚步都跟着蚕农走,春蚕到死丝方尽,他和蚕是打不离的亲兄弟,所以从岗位上退下来几年了,照样年年吐丝结茧。这是老两口拌嘴时,海燕妈埋汰老戚的说辞。实际海燕妈为养蚕的事和老戚闹了一辈子,也知道老戚的念想,退休后老戚人退心不退,海燕妈也认了。老夫老妻,能成全他一个美梦,谁说不是她经年的修行?焦点娱乐
在老戚看来,蚕比人金贵,蚕室、蚕具的消毒、杀毒工作,要做得严格彻底。眼看饲育期要到了,动手早,行动快,才能质量高,效果好。接下来蚕种催青、收蚁、眠除、提青、饷食,样样马虎不得。他指导的农户,都盼着他,想想就觉得任重道远。多少年了,他指着这份有卯有眼的期盼过日子,日子才过得有滋味儿。榆树湾的陈书记说,戚老来了,我们就吃了定心丸。这话有拍马屁的嫌疑,但老戚还是受用的。
老戚就不止一次地跟陈书记提议过:“别搞那些花架子,只要重振榆树湾的蚕桑业,什么扶贫啊,发展啊,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陈书记笑着不置可否,含含糊糊一句漂亮话就把老戚的嘴堵上了:“戚老经验丰富,我们支持戚老推广蚕桑项目的想法,这是咱榆树湾的老行当,在本地肯定是具有一定优势的嘛。”
老戚心说屁话,但这种正确的废话也不是陈书记的专利,他没办法跟陈书记发火。在老戚面前,陈书记算是小年轻,但现在说话算数的都是小年轻,他这把老骨头,掂起来没斤没两的,办实事还得靠陈书记的“支持”。
背地里,老戚跟人嘀咕:“养蚕种桑是从老祖宗那儿传下来的宝,怀揣着现成的宝贝到处找宝贝,这不是傻是什么?”老戚不看好陈书记的那套花架子,屁大点地方,资源又不够,搞什么多元化,养猪的、养鸡的、种百合的、种油牡丹的,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精。就说头两年大张旗鼓地栽种油茶,后来怎么着,没下文了吧?那玩意儿三五年才挂果,七八年才见效,现在的人都只顾眼前,谁肯下这笨功夫?养蚕就不一样了,会算账的都知道,一年三张蚕种,春、秋两季,不占农活时间,就能有六七千元收入,小户人家解决温饱是没问题的。那些大户,若是养上几十张,一年能有十万块哩。干这个,周期短,回收快,栽桑养蚕都是当年见效,也符合生态保护、青山绿水的发展方向。这蚕哪,一身都是宝,连粪便(蚕沙)都可以拿来做枕头,销得可俏。这活儿最适合老弱病残,互补性强着哩。但陈书记对这套说辞不感兴趣。陈书记年纪不大,待人处事却老到,惯用的伎俩就是脸上堆笑,不置可否,除了口头上“支持”老戚,大部分精力都在搞他的结构化和热点经济。焦点娱乐
县里大力发展全域旅游,榆树湾也不能落后,这一大片好山好水,还不都是旅游资源?陈书记在几个村搞试点,在美好乡村的基础上,修复、重建和开发了几位当地名人的故居,游客中心的厕所修得比学校的教室都宽敞、漂亮。有人质疑这是面子工程,陈书记呵呵一笑:“这样的面子难道不需要吗?客人来了,最要紧的就是‘进出口’要把好关,给人留下好印象么。”陈书记的笑容又真诚又温暖,再说他修厕所又不是给自家修,质疑声这才慢慢内部消化了。焦点娱乐
6
立夏后,接连下了几场雨。雷声和雨点都大,半空中轰隆隆的煞有介事,然后豆大的雨点一颗颗砸下来,那突兀和凶狠的力度,仿佛落地成坑。若是撑开伞,起初能分得清头顶落下的颗粒状的声音,敲打在各色尼龙伞面上,东一点,西一点,点点滴滴的,砸下一颗是一颗。后来雨点越来越密集,就变成断了线的珠子,一股脑儿倒下来,哗啦啦,哗啦啦,耳朵再也顾不得捡拾绵密的声音。
走在雨中,眼前迷迷蒙蒙地就起了一层水雾。水泥路面被洗得发亮,透过水帘望过去,成了反射着波光的水面。烟柳拂过,丝丝缕缕舞着婆娑,踩在梦境里似的。海燕的脚步也有些轻飘,像是滑行在雾状的水面上。
从CBD中心出来,忽然就下起了雨,简直是避无可避。
原是想穿过郊河公园去艾薇儿工作室的,几步路的直线距离,不值当开车在街上兜一圈,可就是这几步路,一下子让她陷入窘境。两点之间,直线最短,她一直信奉这条数学定律,无论做人还是做事,都追求简单高效,以节约时间和人际成本。不过这次她有些彷徨了,退回去还是往前走,都注定要湿身,这场暴雨一点不讲情面。焦点娱乐
纠结了两三秒钟,她选择咬牙继续直行。
起初还小心避让着较为低洼的路面,以免那双镂空的麂皮绒猫跟鞋踩进水坑里。很快她就发现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是那么多余,双脚浸透了,全身都浸透了,她张着嘴在雨中跑了几步,几乎是落水者的表情。接下来狂暴的雨水冲刷掉她所有的矜持,她索性不再奔跑,而是沿着郊河散起了步。跑什么呢?好让自己迎头赶上这场倾盆大雨吗?她自嘲地笑了笑。河边的烟柳舞弄着矛盾的心情,一丝一缕乱成一团纷繁。
这个初夏的节奏有些紊乱,气温时高时低,晴雨无常,像是年轻人蹦跳着无序的迪斯科舞步,把自己送上惊险刺激的跳床。这5G时代的鬼天气!海燕有些心慌气短,她拼命想赶上时代的脚步,结果还是力不从心。到处都是直播带货和微课广告,所谓抢占全民直播的红利,“素人”们凭借勇于尝试新事物的胆识和拼劲儿,在直播间闯出一条致富新路的商业逻辑,简直让人怀疑每次直播都是一次印钞的过程。全民直播,还是全民焦虑,很难说清楚5G时代你究竟会迎头遇见什么样的自己。海燕不禁开始怀疑,老戚那种抱着老传统不撒手,慢悠悠的、笃定的活法,可能才是人生的正确姿势。
也许是用力过猛,她不能确定,整个疫情期大家足不出户,夫妻之间有更多的时间相互厮守和面对,让社会猛增了一波婴儿潮和离婚潮——利用难得的闲暇光景趁机造人,或者,相互之间越瞅越不顺眼——这确实特别考验夫妻感情。像海燕和老庄这样的,所谓的老夫老妻,连孩子都生了俩,平静的生活应该不会骤起波澜,可是偏偏,生活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给了她一次暴击。焦点娱乐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海燕目光呆滞地仰起脑袋,回忆那些乱七八糟的生活画面,愣是不能确定。
很多人喜欢记账,但是关于情感的收支,大多数人没有记账的习惯。海燕企图分清哪些是成本,哪些是亏损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多么无知,连基本的报表都看不懂。
从“主营业务”来看,老庄对这个家庭的贡献有目共睹,他爱妻爱子,出钱出力,和海燕一起把家庭经营得有声有色。海燕不知道的是,老庄在“营业外支出”这块儿,也有巨额的花费——简直是老套得不能再老套的狗血剧情,因为博爱,所以出轨,鱼与熊掌,一个都不能少。要不是这场疫情,海燕还蒙在鼓里,按老庄后来的流氓说法,病毒是一面照妖镜,照出了她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他宁愿百无聊赖地在家待着,也不忙着去小公馆,以至于引发了西宫的妒意,决定和东宫摊牌。
接到电话的时候海燕正在巡店,指着一只蒂芙尼蓝的塑料鞋柜,让人把它从左面搬到右面。电话那头传来的娇媚女声让海燕的心情瞬间恶劣到极点,从指尖的颤抖程度可以看出她身体内部正产生剧烈的反应,一种隐忍的痛苦溢于言表。电话还在继续,毫无逻辑地絮叨着老庄的凉薄和无信,那种娇滴滴的韵味简直是浑然天成,如果忽略对方的身份,海燕倒很能理解,拥有这样美丽声线的女人肯定受到男人的宠爱。海燕大口地呼吸,尽量克制着指尖的颤抖,使传递声音的介质保持足够的稳定:“这是你和老庄之间的事。”淡淡的一句话,用尽了她的力气。焦点娱乐
然后她几乎是落荒而逃地从CBD中心跑出来,跑到人来人往的十字街口,吞掉眼角的一滴泪,仰头看了看阴郁的天空。一只鸟正从巨大的锅盔似的天幕上飞过,城市的声音像一块无形的海绵,吸附了所有的天籁,听不到啾鸣声,只有流动的汽车喇叭和油门的轰鸣。她茫然地站立在闹市中发了一会儿呆,周遭的热闹逐渐清晰。疫情正在远去,人们多少恢复了生活的秩序,原先那种生猛鲜活的都市的脚步,又慢慢铿锵起来。她迈出左脚,接着是右脚,在这种行走的姿势中,一点一点找回生活的女主人的感觉。下午约了工作室做形象设计,晚上还有直播,她必须完美出镜。一个电话不能改变什么,至少在这里,在这一刻,她戚海燕不能陷入情感的漩涡,被一个陌生女人的电话毁掉她悉心经营的人设。这样想着,踩着镂空麂皮绒猫跟鞋的脚步也变得铿锵起来。焦点娱乐
再然后就是一场暴雨,天空的眼泪分秒必争地倾泻下来,兜头浇淋得海燕措手不及。
在雨中慌乱地奔跑终是变成了情境怪诞的漫步,当她走在空旷的河边,走在烟柳拂堤的时间隧道里,方有机会细细品咂那种又麻又痛的感觉。周遭没有一个人,倾盆大雨瞬间就把刚刚还热闹非凡的喧闹收纳进了自然的怀抱,雨水在河面上凿出一圈圈的涟漪,大的小的连环套成一片。在那些一圈圈漾开的涟漪中,又冒出无数透明的水泡,远的近的随机生灭出短暂的微缩景观。海燕一时瞧得有些入迷,随着一个个小水泡的生起和破灭,不由得神游太虚。唉,一刹那的存在,也值得鼓足了劲儿去膨胀,它们是一切存在的寓言吗?
7
老戚回城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周遭漫上来的斑斓灯光和天际逐渐隐退下去的一抹酡红色余晖,让小城的初夜生动而具体。小电驴骑出了雀跃的节奏,他怀着兴奋的心情,嘴里哼唱着《在希望的田野上》,疾驰在和顺的晚风和初夏草木的清芬里。
今年的春蚕饲育工作开展得不错,那些黑压压的蚕让他看到了不日之后雪白的茧和柔滑的丝,没有什么比春蚕大口吞噬桑叶的声音更让他心满意足的了,那种令人魂牵梦萦的沙沙声曾经占领了他所有的青春和梦想,如今仍然富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吸引力。骑行在蜿蜒山道上的时候,看着渐渐西垂的光线把巨大的山体切割成一部分明亮和一部分阴影,神奇地显现出自然的辩证法,他就在被海燕称作老古板的脑袋里把一个重大的想法酝酿好了。这个想法听起来可能不太像他老戚的做派,太“潮”了,多少有点疯狂。他心里乐起来,不禁有些手舞足蹈。胯下的电驴子不能理解他莫名地雀跃,好几次差点撞到了迎面而来的车辆。有一辆长相霸道的越野车摇下车窗扔出一句下流话,老戚也没计较。顾不上计较,他满心都是跳跃的音符,弹奏出春溪解冻时那种叮咚的天籁声。焦点娱乐
回到家,海燕妈嘴里叨咕着:“这天气可真怪,早上出门时还有几分寒。”拍拍打打地把老戚的外套接过来,顺手挂在玄关的衣架上。老戚嘿嘿笑,并不在意气温上去还是下来了,他急着要给海燕打视频电话。
“见鬼了,打电话就打电话嘛,要么子视频电话咧!”海燕妈很不理解老戚的心血来潮,以往老戚总嫌视频电话麻烦,说是见着满屏的大头晃来晃去就涨眼睛。“打电话就打电话嘛,开个视频多耽误事。”这句话老戚经常挂在嘴边,好像他打电话的时候还忙着别的事儿歇不住手脚似的。实际呢,纯粹是通讯习惯的问题,从鸿雁传书那个年代过来的老戚,一上镜头整个人都不自在了。现在的即时性通讯工具虽然方便,但也有不方便的地方,常常让人有无所遁形的尴尬。有时候简单的一句话,对方看到你的表情和看不到你的表情,完全是两个概念。老戚不喜欢视频,有一部分原因可能也是抗拒这个即时性的时代,它太直接、太露骨了,让人没有转圜的余地,反而是那种车、马、邮件都慢的日子,愈发地叫人怀念。焦点娱乐
今天老戚有点反常,海燕妈不解地跟在后面,说:“这时候打视频电话,你知道闺女是不是正忙着?”锅里还炖着肉,海燕妈时刻准备冲到厨房里掀锅盖。越是大城市,晚上这顿饭越是晚,海燕现在说不定还在店里忙前忙后没顾上回家呢。
“再忙,还不能接她爸一个电话了?”老戚的犟脾气上来了。他一路兴兴头头地赶回来,藏了一肚子扑棱棱的“鸽子”再也压不住地要飞出来。
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
“给我说中了吧,忙着呢。”海燕妈在厨房里捣鼓她的锅灶,起伏的声调像是说话给那锅咕嘟嘟的肉汤听。
老戚踅进来,笑嘻嘻地倚着冰箱门:“哈,你料事如神,你倒说说,我要跟闺女说点啥?”
“说点啥,还能说点啥?”海燕妈目不斜视,只顾对付手底下沸腾的汤锅,娴熟地撒一把葱花调料,“你打榆树湾来,只能是榆树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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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戚直点头,闺女的电话接不通,找老伴聊聊也挺好,要不满肚子话找不着出路,胀得难受。他和老伴说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正要请教闺女。老伴说闺女可不懂养蚕种桑,你那摊子肉滚滚的大虫,自个儿当是宝贝,闺女呢,打小就爱美,你俩从来说不到一块去,怎么到老变谦虚了,说啥请教不请教。老戚搔搔头,革命分工不同么,我也不嫌她臭美,她也别嫌我老古董,父女俩还有啥说不开的呢。海燕妈笑起来,打趣说就怕你俩是一个裤裆放屁,路数却是两岔子。焦点娱乐
好容易等到吃完晚饭,老戚又把电话打到了海燕那里。
铃声响了老半天,海燕才恹恹地来接。镜头里的一张脸,照例是妆容精致,眉梢眼角却流露出掩不住的疲惫和倦怠。
“吃了吗?”海燕妈凑上来,先关心闺女的饮食问题。
“嗯,”海燕含糊地回答一句,“妈,爸,有事?”
老戚按捺不住地把自己从榆树湾回县城这一路上蹦出来的奇思妙想说给海燕听,听得海燕眉毛一跳一跳的。
原来老戚在榆树湾的野沟子里遇到一拨游客。没名儿的野山沟,自从县里兴起全域旅游之后,便也乘“开发”的东风摇身一变,因朴拙而旖旎起来。去年冬天刚砌出来的池子,围着一条山涧瀑布,方圆数丈飞珠溅玉,谓之“青龙潭”,就等着春暖花开,游人如织呢。不巧的是一场疫情让青龙潭闲了下来,差不多又成了野沟子。这回城里人终于出门放风了,把陈书记高兴得直搓手:“好么好么,人来了,就要留得住,这片的农家乐要好好发展,让客人吃好喝好,留下个好印象。”焦点娱乐
客人有没有好印象不知道,老戚的印象的是,有意栽花,无心插柳,游客拿着手机左拍右拍的,桑林和蚕室都成了风景,榆树湾的蚕桑事业兴许要火。有个穿汉服的姑娘在桑林里乐此不疲地拍了好久,行走的、回首的、抚叶的、摘花的,各姿各态。她的同伴,一个脑后留着条小辫儿的年轻男子也很敬业,跟在后面各种高难度全方位地拍摄,时而上树,时而下河,时而跪行,时而马趴。有时为了抢一个镜头,他瘦小的身体会爆发出极为强大的能量,甚至扭曲成各种不可能的角度,让老戚叹为观止。老戚好事地上去打问:“这是要上电视啊?”小伙子笑笑:“现在谁还看电视!”姑娘也回眸一笑,说:“你拍好看点啊,我要比李子柒还好看。”“绝对的!”小伙子做个手势,跟上姑娘,两人一前一后地往林子深处去。
中午老戚又遇上了姑娘和小伙。从乡政府食堂出来,老戚腆着肚子沿街散步,见姑娘和小伙坐在老杨家的米豆腐店里。老杨招呼老戚,老戚索性溜达进来,三聊两聊的,竟和姑娘小伙聊得投机。姑娘和小伙风尘仆仆,刚刚在榆树湾完成了几段视频素材,让老戚先睹为快。老戚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风物,拍到镜头里,完全不是一个感觉了。小伙说加上后期制作会更好看,好看到什么程度?小伙推荐老戚看了他挂在网上的几条原创视频,果然是美轮美奂,画面里的姑娘更是美得冒仙气儿。能好看成这样啊?老戚惊到了。更让他吃惊的是网络点击量。这种好看的东西,谁都喜欢看,播放数轻松达到10万+。这几个月闲来无事,老戚也习惯了刷手机和各种APP,可能是生活习惯的渐进式蜕变导致了某种机缘巧合的情感触发,他忽然有点感同身受,海燕打小儿对“美”的那种追求,他算是“get”到了。焦点娱乐
海燕小时候,老戚总教训她:“好看又不能当饭吃!”现在看来,真是时代不一样了,好看完全是可以当饭吃的,而且这碗饭还不赖。海燕在省城的事业不也证明了这一点吗?不过老戚是个老顽固,好多年都装作看不见,实际呢,“变美”和“吃饭”不冲突,不仅不冲突,还是一种奇异的促进和补充。当老戚看到小伙推荐的网红李子柒把各种乡下土味变成一款款时尚美食,让数百万外国人爱上中国的时候,就觉得榆树湾的蚕桑事业没准儿有戏。
老戚急吼吼地找到正在午休的陈书记,把自己还不成熟的意见哗哗倒了出来。焦点娱乐
“陈书记,我一个退休老头,说得不对你别介意。你老说我蚕桑这块是夕阳产业,我告诉你,旅游业也不是什么朝阳产业。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信息时代!啥都讲究个‘快’。你慢悠悠地开发个景点,再慢悠悠地等人来,黄花菜都凉了。”
“那依你呢?”陈书记支着脑袋,伸手抠抠眵目糊,一时对老戚突然生出来的莫名激情摸不着头脑。
“我建议你搞网络旅游,分分钟把榆树湾推销出去。”
“什么?”陈书记显然没能把握住老戚的兴奋点。
老戚把遇见姑娘小伙的事说了一遍,又把网红李子柒的事说了一遍,然后抻长脖子敲重点:“找俊男美女来拍宣传视频,或者干脆搞直播,让大家都知道榆树湾。榆树湾成了网红,你陈书记躺在钱上搞扶贫就轻松多了。”
陈书记的乏劲儿过去了,可能觉得有点意思,示意老戚继续说下去。
“宣传榆树湾,得有特色。青龙潭什么的,就是个概念,随便找个山涧子,你给它砌上,叫个白龙潭、赤龙潭啥的,和你这有区别没有?”
陈书记微微地笑。
“可是白龙潭、赤龙潭没有蚕桑哪!”老戚越说越来劲,配合着手势,有点手舞足蹈,“迪士尼为啥叫主题乐园呢?因为有主题才能把故事讲好哇。游乐园的设施都差不多,要差,就差在主题故事上。一个主题一个故事,游客首先是喜欢这个故事,然后才愿意去玩儿。”焦点娱乐
陈书记笑得更深沉了。
老戚建议陈书记把蚕桑当作青龙潭旅游项目的主题,好好讲个中国乡村故事,把两者结合起来,既发展了旅游业,又带动了当地的蚕桑业。陈书记不置可否,托着下巴听老戚讲。老戚的意思是先找人把栽桑、养蚕、缫丝这一整套流程都美美地拍出来,拍出来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蚕马献丝,这故事多好,从黄帝讲起,能讲好几千年哪。中华几千年的历史都浓缩在榆树湾的故事里,这湾子不红对不起先人哩。”老戚脸泛红光,语词铿锵。
县里的旅游景点同质化现象严重,陈书记不是不知道,但全域旅游这个概念一铺开,乡里的态度只能和县里保持一致。整出个青龙潭,说白了,是榆树湾乡的态度,也是他陈书记的态度,不然咋的?你还能说不跟形势走,只跟着感觉走?陈书记看着老戚笑眯眯地点头:“好嘛,好嘛。”
“那咱尽快搞起来?”老戚有点迫不及待。
“您的想法是好的,不过您看我这……”陈书记为难地摊开手,瞟一眼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和报表,“我还不如胡传魁呢,拢共只有两三个人,连一条枪都没有。您看是不是这样,您要是有想法,就先搞起来,反正蚕桑这块您是行家,按您说的,一部手机就搞定了嘛。还有什么需要,我们一定支持,啊,一定支持!”焦点娱乐
照海燕说的,老戚就这样被“糊弄”了,临走还一步三回头地惦记着陈书记的支持:“那就这样,我回去和我闺女先说说,她最近就在搞直播哩。这种新兴事物,还得靠年轻人……那啥,有了方案,我再来找你。你可别光说漂亮话!”
“哪能呢,”陈书记挥着手,“您老走好,我等您好消息啊!”
8
老戚与时俱进的发展大计被海燕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海燕说爸您今年贵庚哪,退了这么多年,还要在这旮旯逞强?老戚不甘心,说我说错了吗,这不就是个看脸听故事的时代吗?你呢是专门给人做脸的,我这里呢,正好又有个特别好的故事,咱爷俩攒一块儿,太合拍了。简直从来没有这么合拍过,老戚都忘了自己和闺女这么多年的背道而驰,好像他一直都在发自内心地支持闺女似的。海燕妈给女儿帮腔,也毫不客气地打击老戚的积极性,说你看人家吃豆腐牙快,那么容易成网红,都做网红去了,还等你这老眉咔嚓眼的跟在后面捡便宜?老戚急赤白脸地说我又不是自己去做网红,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年代,一只猫一只狗都能做网红,我为啥不能做网红?他说的是出没于短视频平台的“喵星人”和“汪星人”,还有羊驼和土拨鼠,现在宠物都被主人家挂在网上训练成了戏精。老戚颇不服气,他的蚕宝宝,从蚁蚕到五龄幼虫,经过四次眠和蜕皮,体重能增加一万倍,可说是宠物界的奇迹。海燕笑起来,说爸您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想象力还挺丰富。焦点娱乐
海燕忙了一天,原本已经疲惫不堪,加上老庄金屋藏娇的事,她委实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偏偏年近古稀的老戚摇身一变为异想天开的顽童,给她出了这么个难题。老戚兴致勃勃地说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有意思,下乡、下海、下岗都赶上了,老是“下”,不能摊不着“上”哇。临到老,总算可以上上网,我得上。海燕哭笑不得。
下午在艾薇儿,她一点没听清设计师说了些什么。推荐的几款丝巾,她都觉得有点不满意,不是好看不好看的问题,是根本没心情看。对方大概也看出来她心神不宁,从她落汤鸡似的推开门那刻开始,一切推介都变得毫无意义。海燕的形象设计一直都是在这里做的,从发饰、手袋到服装、鞋袜,艾薇儿工作室最擅长从头到脚包装女人。艾薇儿的老板小艾对于服饰搭配独有心得,美妆美发也做得不错,基于对美的共同追求,她和海燕成了闺蜜。小艾是个不婚主义者,却同时交往好几个男朋友。海燕问她,忙得过来?小艾就笑,我学过时间管理。
现在海燕觉得老庄大概也学过时间管理,包养一个情妇多年,居然没有给她一点怀疑的机会。她在暴雨中反省了自己的后知后觉,什么样的生活才算是正常的家庭生活?夫妻相敬如宾,出门招呼一声“我走了”,进门一声招呼“我回来了”,关心家庭事务,看起来有责任心,疼老婆疼儿女,没一点毛病。这么具有欺骗性的丈夫,海燕一下子不认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几乎荡涤了她所有的自信,直到雨住云收,她才认定过去的路都白走了,而走错路完全是因为过于自信。焦点娱乐
拖着步子来到艾薇儿的时候,海燕都有点虚脱的感觉了。虽然头顶上的乌云早叫风卷了去,雨水也草草地收了场,她还是脚步沉重,狼狈不堪,几乎是一路滴着水走进那扇装潢精美的玻璃门。
门廊里,清脆的“叮咚”之后,一个电子女声温柔地向她致以“欢迎光临”。
“戚总好!”紧接着接待台后面站起一个高挑的姑娘,含笑问候。她本来应该殷勤地接引客人往里间的独立工作室去,看到客人狼狈的样子却一时踌躇起来。
“还是先去卫生间吧。”海燕打消了她的顾虑。她需要时间和空间整理自己,包括整理那捧在风雨中凌乱的思绪。
小艾拿来毛巾和热茶,还有烘干的衣物。窗外,雨过天晴,太阳又斜斜挂上半空。以至于靠窗的地方,要拉起半幅窗帘遮挡住颇为刺目的阳光。真是古怪而多变的天气。海燕已经痛哭过一场,能够较为平静地思考和交谈了。小艾从她的目光中没有读到太多的内容,还以为她只是纯粹因为淋了一场雨而懊恼。这种事,如何说呢,她还没有准备好与另外一个人分享,毕竟这太令她难堪了。她从来没有想过,生活会在这个地方出现一道触目惊心的裂隙。焦点娱乐
之后她们分享了英式下午茶和几本时尚杂志关于时装的流行预测,海燕的注意力不太集中,但她还是努力抓住自己的神经,使其不至于太过敏感地跳跃到另一种特异的联想上去。小艾是个特别活泼的人,她的语言和思维都充分享受着独身的自由。原本海燕挺欣赏她的,认为她活出了普通女人不曾有过的那部分精彩,可是今天的氛围却因为一场让人抓狂的雷暴变得不那么融洽——海燕疑心正是小艾这样的女人对老庄那样的男人造成了致命诱惑,他们在一起并不是为了过日子,或许也不是因为爱情,而是类似于激情犯罪。
关键是,他们这样搞了两三年,她做妻子的都恍然无觉。追根究底,老庄的演技太好了,或者说她这个做妻子的太笨。后面这个结论让海燕尤其受伤。
小艾向她推荐的几款丝巾,她都没拿正眼瞧。她的眼光是散淡的,东一处西一处地落在一块块图案夸张的色织布上。小艾拿了一匹方巾折成宽带,拦腰围在她的白衬衫外面,立刻就拉高了腰臀比。她本来就身材苗条,这一来显得腿部更加修长。小艾随随便便那么一个动作,看似随意,实则设计感十足,海燕心里大加叹服,同时也涌起微微的妒意——这样的女人,做什么都举重若轻,比起她的用力,她们毫不费力地揽获更多的东西,简直让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如此不堪。原先,在她的人生信条里,一直是“越努力,越幸运”,可是现在看来,她这样花笨力气的女人真是太low了。海燕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液,随手扯掉腰上的丝巾,淡淡地说:“晚上做直播,主要看的是上半身。”焦点娱乐
直播时间定在晚上八点,这时候,大多数人都吃过晚饭了,海燕还没顾得上。一是心里有事吃不下,二是吃了还得补妆,浪费时间。老戚把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距离直播还有十五分钟。海燕说爸你容我想想,这事急不来。老戚说你咋跟乡里干部似的,还跟我打上官腔了,要我说,这事干就完了。海燕一时没忍住,没好气地怼了句:“那您且干着,我这还有正事呢。”说完挂了电话,把老戚晾在一边。
老戚给海燕怼回来,沮丧了一会儿,海燕妈在一旁劝:“闺女有她自己那一大摊子要忙呢,你这求人的事儿,还横上了。”老戚听着不像是劝慰,完全是责备。他气哼哼地给海燕妈甩脸色:“笑话,我跟我闺女说事,还当得起一个‘求’字?”海燕妈也知道老头脾气拧,便扭头去厨房洗碗,剩老戚一人在客厅里,龇牙咧嘴地抠脚丫子——脚气又犯了,痒得钻心。焦点娱乐
9
海燕盯着老庄,一言不发。
老庄感受到了压力,有点手足无措。他一手握着手机,也许刚刚和谁通完电话,聊天的内容不甚愉快,导致他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
海燕还没决定是否摊牌,但两个人相对的时候,已经做不到夫妻间以前那种自然的状态。她从哪个角度看他都像是贼,采花大盗,鬓角斜插一枝花,嘴脸油光光的,好似涂抹过蜜糖,又封了一层蜡,左看右看都那么不真实。老庄让她看得心里发毛,不由尴尬地说你怎么了?海燕沉吟了一下,决定开门见山。
“今天,你那个谁,给我打电话……”海燕歪着头看老庄,老庄眨了下眼,“我才知道,你在外面有情况,都两三年了。”老庄的脸色开始阴晴不定,但并没有急于辩解。海燕叹了口气,把目光从老庄脸上移开,落在霓虹斑斓的窗外。窗口的黑是透明的,晕染着闪烁不定的光,城市里早就没有纯粹的黑夜了。那成色复杂的夜一下子就把她的魂魄吸走了似的,她的声音变得极不稳定,与颤抖的光线合成透明的青黛:“对方想跟我谈判,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以为自己听错了。挂了电话才来得及好好想想,想明白我跟这人一毛钱关系也没有,犯得着跟她谈吗?这应该是我和你之间的事,对吧?谈谈吧,你怎么想的?”
老庄愕然,他大概没想到海燕是这么个态度,不像话的冷静,冷静得让他后脑勺嗖嗖直冒凉气。他后悔没去看她的直播,没法想象这个女人刚刚在直播间里是什么状态,如何在掌声和鲜花丛中掀起阵阵热潮,全程笑脸飞吻坚决不掉粉。十几年的夫妻,原来如此陌生,就像她不知道他外面包养情人一样,他也并不知道她的生活里到底有些什么。这一刻,老庄忽然觉得坦然了,半斤对八两,他们在婚姻里的合作其实是很完美的。焦点娱乐
“亲爱的。”他如此称呼她,多少年没变过。只有严肃谈话的时候他才叫她海燕。今天的场面算是严肃的吗?他自嘲地摇摇头,“亲爱的,”他仍以此为开场白,强调,“我们才是一家人。”
“我们结婚多久了?”他问她,听起来更像是个反问句。就是因为想回家了,所以他才把那个女人给得罪了,她难道不能体谅他吗?这么多年的夫妻,连孩子都生了两个,他们更像是合伙人,这个家缺了谁都不够完美。海燕越听越惊奇,老庄这是在为自己的出轨进行辩护吗?她不够体谅他,导致了他的出轨?还是,他为自己主动回归家庭感到如释重负,她应该体谅他精神上的付出?海燕终于愤怒了。
变态!她气得浑身发抖,尽量把怒火燃烧的范围控制在卧室内,深更半夜的,声音也不能太大,只能压着嗓子喊了声,滚!老庄知道点燃了老婆的怒火,反倒找回了熟悉的感觉,这才是正常的戚海燕,愤怒使她有了温度。“海燕,”他柔声回应她,“对不起,你听我说……”焦点娱乐
老庄的解释实在没什么新意,无非是“正常男人都会犯的错”,当然是对不起老婆,一千一万个对不起,但是怎么办呢?错已经犯下了,求老婆原谅。如果不能原谅,也是他咎由自取,但是孩子是无辜的,一个破碎的家庭对不起孩子,这可是两个大人共同的犯罪了。海燕一时有些糊涂,明明一个人想得清楚明白的事,现在两个人一对质,就变成了一笔糊涂账。按老庄的逻辑,经风经雨的日子都过来了,没理由阴沟里翻船。他们夫妻俩总归要同心同德,否则得不偿失。要是没那通电话,海燕蒙在鼓里,日子不也过得很好吗?可见过日子过的是眼不见为净的安稳,不是道听途说的猜忌。他们都是年届不惑之人,不可能看不懂世道人心,若是在这件事上栽跟头,只能是看不开,徒惹人笑话。
海燕满腹委屈,重心不稳地坐在床沿边,显得有点重心不稳,脸埋在一只手里,支撑着身体重量的另一只手抓住床单,嘤嘤哭起来。提花床单被揪成一团,受尽屈辱折磨的样子。老庄不失时机地搂住海燕的肩头,执起她的手,往自己脸上拍去。“你打我吧,”老庄涎皮厚脸地求恳老婆的原谅,“不要憋坏自己的身体。”焦点娱乐
事后想起来,海燕觉得被老庄摆了一道。那个女人再没有出现,好像她只是一段录播的音频,在那个雷暴之前的匿名电话里被随机播放了一遍。要是海燕那天没接到电话,或许这事也就像根本不存在一样。事实上后来确实不了了之——以老庄的智商和情商,他总能让这事不了了之。痛苦吗?好像也没那么痛苦,海燕惊讶于自己的心态,或许正如老庄说的那样,婚姻到最后,夫妻更像是合伙人,原先的情感独占迟早变成利益共享,所有曾经以为的“过不去”都变成了“过得去”。在一段关系中分对错毫无意义,这似乎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婚姻不易,难就难在它的逻辑不是谁错谁负责,而是,谁摊上谁负责。
摊上这种事,一千个老婆有一千个应对方案。海燕店里那些有钱又有闲的太太们,多的是家里老公在外面包养小公馆的,也有太太自己养了“小狼狗”,和老公井水不犯河水地继续掩人耳目。总之,这个时代并没有什么正确的生活,只有自洽的生活。以前,海燕没想过自己会陷入这种困境,毕竟和老庄是有感情基础的,老庄的品性,她多少有点把握,可能也是过高地评估了自己对这个家的把控能力,哪里有什么一成不变的人品?不是有句经典的台词,男人无所谓忠诚,忠诚是因为背叛的筹码太低;女人也无所谓正派,正派是因为受到的诱惑不够?焦点娱乐
作为一个母亲,而不是妻子,海燕选择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和情绪——让自己感觉好一点,也是为家庭负责。再次去艾薇儿的时候,她和小艾开起了玩笑:“不结婚有不结婚的好处,可以随时终止关系;有了结婚证就不一样了,好比签了合同,不履约的话,总归会有损失,弄不好还要打官司。”小艾笑得前仰后合:“那也得分情况,要是继续履约,损失更大,不得快刀斩乱麻?”海燕耸耸肩,鞋要自己穿,日子要自己过,她和老庄之间,履约成本肯定比解约的损失小得多。关于婚姻的探讨止于经济学的考量,但人心是更为庞杂的存在,比如小艾,你怎样定义她在感情方面的收支和计量?她可以不结婚,却可以为一个男人自杀。这是另外一段人生承载的故事,不宜在此生出枝杈,展开无聊的赘述。总之,海燕又恢复了往日雷厉风行的“戚总”的作风。
趁和小艾聊天的机会,海燕灵光一现。上次来艾薇儿,因为老庄的事,她心不在肝上,小艾推荐的丝巾,她没看上眼,或者说,根本没看在眼里。这次却越看越喜欢,无论丝绸的质地,还是花纹的设计,都让她十分惊喜。她抚弄着丝滑柔顺的织锦,想到老戚托付的“大计”,忽然萌生出和小艾谈谈桑蚕丝合作的想法。焦点娱乐
午后明亮的光线折射出精致生活的品质,骨瓷茶具上镂金的小银匙闪闪发光,方糖雪白,化在汤色透亮的红茶里。小艾听海燕讲小时候的故事,说老戚怎么把她偷偷带去榆树湾看蚕看桑,看山看云,怎么将就着让个老掉牙的奶奶照看她,老奶奶家里养的密密麻麻的肉虫子怎样危险地吓哭了她,那些大虫咬噬桑叶的声音如何难听,如何不可思议……小艾哎哟哎哟地捧腹大笑,附和着海燕的童年,她的记忆也活泛起来,流光飞舞,聊起那时候最流行的泡泡纱。真丝?想都不敢想的,那多难打理呀,起皱不说,还容易掉色。她母亲最爱的是劳动布,化纤面料也不错,下水洗三回还是那么鲜艳,跟新买的一样……好亲切的光景,粗糙的质地却让人怦然心动,一张张时光胶片穿过数码技术的围攻,全须全尾地浮现在眼前,泛黄的记忆分花拂柳姗姗扑面,并没有沦陷在高速信息的覆盖里。两人当下一拍即合,推出当季全新桑蚕丝主题周边私人定制服务。
10
海燕回了趟榆树湾,老戚领着她,就像多年前那样,看花看草,看山看水。一路欢声笑语,老戚骑着电驴子,身后驮着闺女。湾子里的人看见了,都笑着问:“怎么不坐女婿的豪车?”老戚笑着答:“凉快。”
海燕跟老戚说,她先来踩个点,榆树湾年年回来,却年年错过春夏的好时节,这里桑长得可好,蚕养得可肥,她要好好感受一下。她还记得那年那月的风景,鹅黄的蒲公英、粉紫的鸭跖草、幽蓝的婆婆纳,半山上的云一朵一朵的,山的轮廓上、树的枝杈上,都开满了柔软的棉花,仰起头随手摘下,就可以轻轻地枕着入梦。老戚哈哈大笑,说海燕那时候只有一抱大,哪里会有记性。“有,就是有。”海燕扯着老戚的臂膀摇起来,一副小女孩的娇憨模样。在父亲面前任性地当个孩子,向岁月邀一份绵延的幸福,于坚硬的现实而言,实在是难得的温柔。焦点娱乐
公公庄大头那里,海燕只照了个面,以老庄的名义送了两瓶五粮液。老戚撇嘴说:“够可以的了,又不是来看他的。”庄大头呢,照旧是笑不唧儿地调侃老戚:“嚯,陈书记不听你忽悠,怎么的,把亲闺女都忽悠来了。”老戚拍拍屁股回一句:“灌你的猫尿吧,有屁放给你儿子听。”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老人,斗起嘴来刀光剑影,海燕赶紧给拉开,跟公公告个罪,催着老戚办正事儿。
老戚在榆树湾藏着好多老古董。比如没有加捻装置的缫丝车,据说是清朝留下来的玩意儿。他自己还会土法缫丝,原始的汤盆、丝筐、锭轮、手摇的纺丝车,他也都有全套的家伙。县缫丝厂倒闭的时候,他还跟厂长开后门收了一台18锭筒子缫丝机。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都藏在他师傅孟梓由的老宅子里。焦点娱乐
孟家的后人很少回祖屋,几进的宅院,全赖老戚看护,连带孟家的祖宗牌位,也都由老戚照看着。老戚的“宝贝”不少,海燕妈不让往家拿,“破烂玩意儿还占地方”,就都圪蹴在孟家的老宅院里。老戚退休后干脆以此为基地,扩建了收藏规模,乍一看有点私人博物馆的意思。那些老物件都蒙了尘,静静地陈列在时光的长河里,一派与世无争的样子,像随潮汐涌上岸后被抛弃在滩涂上的鱼虾贝壳,脱了水,变了形,只留下碎片般的印记。从中可以抚触到沧桑的历史,或浓或淡的古老生活和生产方式的独特气息,它们的价值或许就藏在“不值钱”里头,但少有人保有这样的兴致,老戚是个例外。
对于父亲多年的癖好,海燕略知一二,不过这样一心一意地追随着父亲的脚步,来到孟宅认真观摩,还是头一次。这些“宝贝”经年秘不示人,散发着灰尘和腐朽的气味,与老戚兴致勃勃的讲解形成鲜明对比,海燕有点想笑,可是目光一触到父亲的斑斑白发,不觉敛束起时而冒出来的滑稽念头。一束光穿过天井和雕花窗棂,淡淡地照射在那丛稀薄的白发上,照出飞扬的灰尘和光粒。这个年近七旬的老人,他日渐衰老的身体里一定藏着不可小觑的力量。
回县城的路上,老戚把电驴子骑得轻快无比,海燕搂着老戚的后腰,说,爸你宝刀未老啊。老戚朗声大笑,不服老不行,可要是服了老,那就把自己的精气神给丢喽!不行不行,幸福还在路上呢,赶路要紧。焦点娱乐
“幸福在路上。”这是海燕妈下岗那年,老戚安慰老婆的话。那年县缫丝厂破产,像个突然跌扑在去往新时代路上的巨人,压倒了周遭好多棵依附着这个庞然大物向上生长的小苗小草。海燕妈委屈得直抹泪,说自己的青春都给了厂子,现在人到中年,被厂子一脚踢开,这不上不下的,孩子咋养,日子咋过?老戚说孩子有我呢,这日子呢,也有我和你一起过。山高水长的,啥事遇不上?遇上了,咱们一起走过去呗。幸福在路上,走着走着,肯定就能和幸福迎面撞上。海燕那时候还在读书,因为父亲在乡里农技站工作,一个礼拜难见着父亲一面。海燕妈起初还抱怨老戚不顾家,下岗以后才感叹,老戚先政策一步自作主张从县缫丝厂调回乡里吃回头草,是棋高一着,要不然夫妻俩一块下岗,这幸福路可是彻底看不到头了。老戚搔着脑袋说什么棋高一着,误打误撞罢了,我是真喜欢这个。后来海燕去广州学美容美发,老戚不同意,几乎和女儿翻脸,海燕妈左边劝完劝右边,老的少的都油盐不进,最后还是海燕拿老戚的原话噎老戚,才结束了一场争夺道路选择权的拉锯战——海燕说,我就是喜欢这个,既然您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做您喜欢的事,我也顾不上您喜欢还是不喜欢啦。焦点娱乐
11
海燕生日那天,老庄送了一条施华洛世奇手链,双黑色天鹅经典款,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可能图的是寓意——两只黑色镶钻天鹅,头抵着头喁喁私语的样子。他们的婚姻似乎也遭遇到了“黑天鹅”,具有意外性,但人的本性促使当事人在事后为它的发生编造理由,并且或多或少地认为它是可解释和可预测的。老庄暂时安抚住海燕,不过心里很清楚,海燕对此事的包容并非她足够宽宏大量,而是一时之间找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婚姻解体是很容易的,可这些年婚姻的积累太不容易,除去可见的财富,还有感情、时间、精力,这些没有办法明码标价的投入让人很难痛下决断。两个孩子也是婚姻中的筹码,令一个措手不及的母亲投鼠忌器。
这时候老庄有必要摆出做小伏低的姿态,拉拢摇摆不定的海燕,拉拢风雨飘摇的婚姻。一条样式精美的手链并不能代表什么,关键是其中的仪式感——老庄在生日晚宴上将闪闪发光的手链佩戴在海燕的腕上,并借助摇曳的烛光,当着两个孩子的面说出“老婆,对不起,我爱你”的台词。女儿首先拍起巴掌,三岁的小宝也学着姐姐的样儿,把小手拍得噼里啪啦响。老庄趁机在海燕脸颊上灼了一个吻,那枚热辣辣的“桃心”让海燕费了好大劲才抑制住冲动,没有当场伸出手来,嫌弃地在脸上擦一把。撒够了狗粮,一顿饭吃得不能不圆满。海燕暗暗鄙夷老庄的心机,这样温馨的画面,往后的日子倘若少了他,她如何跟孩子们交代?两人的眼神偶有交流,都是聪明人之间电光石火的那点心知肚明,谈不上默契,更多的是心理上点到即止的作用力的平衡。焦点娱乐
私底下,两人几乎不再交流。这种回避的态度也在情理之中——既然不能就实质性的问题展开讨论,其余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呢。老庄理解海燕一时还出不来的心态,就由着她当鸵鸟,把脑袋埋进沙土里,为店里的事,为老戚的事,忙得不亦乐乎。似乎一忙起来,她对他的冷落就顺理成章,对不堪过去的遗忘和掩埋,也就成了一件顺水推舟的事。只要她还是他的老婆,他总能把日子过得滴水穿石。这一点老庄还是有自信的,他对事业和女人一向胜券在握。
一个礼拜前,外面那个女人打电话来逼宫,坦白说他其实有点如释重负。那个女人太粘人了,仗着和他两三年的床上交情,就开始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他早想找个由头甩掉这个包袱。如果她肯,他大可以慷慨地付一笔分手费。他总归是怜香惜玉的,不会让曾经和他欢愉过的女人落得人财两空。可是她偏偏看不出眉高眼低,拿他正牌的太太来威胁他。她多少猜穿了他心底的矛盾和慌张,但靶向并不准确。实际他还是在乎自己家里那位糟糠出身的夫人的,以至于这个名牌大学法硕毕业的女画家失了算。她高估了自己的性魅力和心理优势,即使老庄向她求婚,她也还是下嫁了呢,怎么老庄竟不肯。直到覆水难收,细细回想他们交往的经过,女人才有所醒悟,老庄在她面前流露出的对高知女性的仰慕和对原配夫人认知格局的限制性评价,都是一种求欢手段。他并不真的认为庄太太需要高贵的出身,反而是出入一些成功男士们心领神会的特殊场合时,他身边才需要她这样装饰性的女人。焦点娱乐
总之,他们之间不过是欢场的一出戏,高潮过后必然迎来结局,然后戏就散了,女画家骂了一场,哭了一场,也就作罢。再遇上,老庄还能和女画家开点无伤大雅的情色玩笑,这是顶好的上流社会的交际方式。海燕不会知道,榆树湾庄宅客厅里亚麻布上的巨幅西洋画,就是老庄当初花天价搭上女画家的第一笔投资。门口蹲守着两头卷毛石狮子的土别墅,配不上那样浪漫主义风格的艺术品,乔迁的时候海燕还歪着头评价过,说墙上挂的画不伦不类,但是老庄说现在就是流行混搭。
说老实话,这些天海燕的心思是乱的,人前的纤秾合度和有条不紊,不过是强撑场面而已。老戚给她打电话,说今年的疫情让榆树湾好多打工的年轻人找不到工作。海燕一边看会计送过来的报表,一边有口无心地“嗯、嗯”,今年找份工作有多难,老戚这样的退休老头恐怕难有体会。她一时摸不准老戚的语意重点,听起来老戚似乎兴致挺高。焦点娱乐
“陈书记发了话,”老戚边说边得意地笑起来,“说在外面瞎跑不如回来养蚕栽桑,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宝,怀揣着宝贝到处找宝贝,孬咧。”海燕说这倒像是您的话,老戚嘿嘿地笑,说出陈书记的原话:“回来呢,我是养不活你们,不过你们可以养蚕哪。戚老有几十年的经验,他最有资格现身说法,蚕一身都是宝,就是屙泡粪,也能卖上好价钱。”实际陈书记那天跟老戚闲聊,说到榆树湾的年轻人“走出去”和“走回来”的问题,顺便奉承了老戚几句,老戚当了真。海燕放下报表,把注意力转移到电话那头兴高采烈的老父亲身上,不觉跟随着这位矍铄老人言语间传递出的自信和喜悦,微微地笑起来。
这么多年,她和父亲一直离得比较远,物理空间上的距离就不说了,由于生活态度的南辕北辙,心理距离也不那么贴近。奇怪的是,一场疫情改变了他们习以为常的关系,包括她和老庄的关系,以及她和孩子们的关系。昨天,她替女儿收拾房间,无意中发现夹在书本里的一封信。女儿唯一的缺点,可能就是不大注意私人空间的收纳整理,小房间里即使藏污纳垢乱七八糟也能够自得其乐地待下去,还美其名曰,一定的混乱程度有助于身心放松。散落的书籍和PC机、PAD、Kindle胡乱码放在一起,竟有种相得益彰的凌杂感。海燕只好安慰自己,还不错,生于读屏时代的女儿还保持着爱读书的习惯。焦点娱乐
那本《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应该不大适合十三岁的孩子,不过海燕从来不干涉女儿的阅读——她像女儿这么大的时候,最讨厌的就是老戚对她喜欢的一切横加干涉。那本书很随意地闲置在一摞书当中,包括波伏娃的《第二性》、加缪的《鼠疫》和武志红的《为何家会伤人》在内的一大摞书籍,几乎淹没了它毫不起眼的存在。夹在书本里的信没有落款,却有热情到让人心跳的甜蜜称呼和炽烈表白,朵云轩的素笺,字迹颇为遒劲潇洒。看起来女儿已经不是第一次接到这样的信了,因为她处置它的方式实在是太过随意,令海燕诧异于她这个年纪对感情的毫不避讳。庆幸的是,它和那些书摆放在一起。海燕再次安慰自己,还好,这是一封手写情书,要是孩子们以一种数字化的方式表情达意,说不定她会错过重要信息。虽然海燕不是个喜欢刺探女儿秘密的母亲,可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儿,她多少要保持必要的警惕。焦点娱乐
晚上,她尽量以一种和缓的方式在女儿面前打开话题。起初还有些隐晦,因为她不确定女儿是否会对她无意间知晓这封信的内容表示憎恶和愤怒。青春期的女孩子,她的自尊心有多么强烈,就有多么敏感,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造成母女关系的重大撕裂。为了照顾女儿的情绪,做母亲的难免履薄临深。没想到女儿倒很坦然,母女俩借机就情感问题展开了一番讨论。
爱情是怎么回事?
爱情本身分对错吗?
爱情是否关乎道德?
谈到最后,做母亲的倒有点瞠目结舌,人到中年却远不及一个少女雄辩,母亲只能从单薄的经验主义出发,谈一点“过来人”的体会;女儿却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虽然没什么实操性,不过对于一个正处在情感闭环里焦虑不堪的母亲,恰恰起到了大开脑洞的神奇效果——爱情是多巴胺,爱情是荷尔蒙,爱情不讲理,所以它有时候也是不讲道德的,并没有一种谈情说爱的方式适合一种特别的年龄,所以恋爱就恋爱了,无所谓早恋……那么,你赞成早恋吗?不是说了吗,这根本就是一个伪命题。
海燕微张着嘴听完女儿的一席话,觉得自己的思路更混乱了。
“妈妈,你别为我担心,”女儿适时的乖巧像一剂良药熨帖了她的心房,“就我个人而言,谈恋爱为时过早,因为我还要考大学,找一个配得上我的爱人。”焦点娱乐
那么,女儿暂时是安全的,海燕舒了口气。可女儿接下来的话,又让她有点心惊肉跳,她不确定,在那个被愤怒点燃的夜晚,女儿是不是偷听到了她和老庄的谈话。
“妈妈,你爱自己的时候最美啦。”女儿把小小的身子偎上来,在海燕耳边这样娇憨地说。也许母亲对美的追求,她从小就耳濡目染,现在,一日千里地成长着的她,竟然要帮助母亲拓宽对美的理解:“一个女人和自己谈恋爱,这种感觉很美对不对?”
什么?实在莫名其妙,海燕怔怔地望着女儿,仿佛看到那个襁褓里的小婴儿正不可思议地变成一棵摇动云朵的参天的树,它向她伸出冠盖如云的臂膀,在她干涸的心田投下一树浓荫。顷刻间,心田里就有了涓涓细流的感觉。
“不管以后我们会爱谁,都是从爱自己开始的,因为一个人不可能给别人自己没有的东西。在一段关系中,爱或者不爱,都可以很轻松,因为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有这个能力,可以随时选择离开或者留下。”
“你这些奇怪的理论,都是从书里看到的?”海燕瞪大眼睛问女儿。
“也有些是从网上看到的。”女儿狡黠地笑笑。
信息社会竟然这么可怕,海燕惊讶于“她时代”的迅速到来,或许也应该庆幸,这种更新迭代的不可逆的生长。
12
再次去榆树湾,海燕和艾薇儿工作室合作的系列视频摄制工作已接近尾声。从雪白的、金黄的蚕茧里抽出比婴儿初生的头发还细软的蚕丝来,老戚的动作灵巧得不像话,他比细心的妇人更擅长这份在现代社会看来多少有些奇怪的工作。“叔叔,没想到您还真能用手抽出丝来,这得算是非遗吧?”小艾带着钦佩的表情问老戚。现在的缫丝工艺较之从前大为改进,已经可以做到不脱色和免熨烫,不过对于创意大于技术,或者说形式大于内容的工作室来说,机织丝巾远不如纯手工丝巾有卖点。难得的是老戚能做到织染一体,而且保证包教包会,只要愿意学,他就免费教。“哪能让您白忙活呢!”小艾夸张地哎哟一声,“就是看在戚总的面子上,也得让您名利双收呀。”焦点娱乐
广告视频用老戚做模特,连老戚自己都没想到。“我这老眉咔嚓眼的,”老戚搓着手直摇头,“不行不行!你们得找漂亮的小姑娘来,这样才有人看嘛。”海燕和小艾都笑:“您就别谦虚了,小姑娘哪有您这么有历史感?”
历史感,自从那天在孟家老宅的天井里,看到一束阳光投在老戚斑斑的白发上,那种古玉般的朴拙和晶莹就让海燕想起了这个沉甸甸的词汇。父亲的年纪和形象都和这个看脸赚点击量的时代背道而驰,但他们需要传递的是更多的东西,譬如在时间维度上的一次灵性旅行,譬如千淘万漉的沉淀与吹尽狂沙的打捞,以及站在时代之外的意义。除此之外,在商言商,或者说,用价格体现价值,她们的手工丝巾定价不菲,如果是成套的服装设计,价格就更加昂贵,当然,包括发饰、腰带、手袋在内的所有私人定制产品,都绝对的独一无二,穿在身上是风景,收藏起来是文化遗产。由海燕发起的太太团,也已经预约到三期以后,那些爱美的女人将会去榆树湾参加主题旅游——感受五千年的丝文化,沉浸式体验一条丝巾从无到有的完美蜕变。湾子里的人都笑,说老戚的私人博物馆快赶上省博物馆的排场了,往日里没人稀罕,现在还得网上预约。焦点娱乐
陈书记主动找到老戚:“戚老,我听说您最近动作挺大呀,咋不声不响地就成网红啦?”
老戚抄着手,像陈书记那样深沉地微微一笑:“啥网红,我这叫非遗。民族的就是世界的,我之前和你说过好几回,你没往心里去。”
“那什么,我这块您又不是不知道,光是各种会议、检查、汇报就把我给忙得焦头烂额。我又不像您闺女那么有本事,自己就能招兵买马,拉旗子干起来。”陈书记满脸真诚地道歉,“您派我的不是,是我工作不到位,不给力,我接受批评。”
陈书记帮老戚把面子拾起来,赶紧趁热打铁地提出自己“不成熟的想法”,说县里现在提倡“返乡创业”,戚总是可以作为典型来宣传的,还有庄总,他也是榆树湾走出去的大能人,要是能为家乡出把力,可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老戚当即垮下脸:“这事你找庄大头,那是他儿子。”“那不也是您女婿吗?”“那不一样,我闺女随我,他儿子随他。他们老庄家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哇?”陈书记点点头,伸手在自己嘴上拍一巴掌:“当我没说过。”焦点娱乐
陈书记不再跟老戚提老庄,一见面就笑眯眯地聊海燕,说戚总怎样好魄力,巾帼不让须眉,她带的太太团,实力杠杠的,推出什么圈层销售策略,光是茶叶核桃菌菇野菜这些山货的消费就把乡里的电商带起来了。县里让报典型,戚总是不二人选,材料上还提到了老戚,说戚老在乡里兢兢业业干了几十年,不图私利不计报酬地为乡亲们谋福祉,在他的影响下,女儿戚海燕也走上了建设家乡的道路。老戚嘿嘿笑:“老子干了几十年,倒被小的抢了风头。你说说看,是不是因为我闺女,你才顺便提了我一嘴?”陈书记仍旧笑眯眯的,天热起来,陈书记脸上的油脂分泌旺盛,显得红光满面。“不管咋说,咱榆树湾人都会记住戚老,这是多大的情义呀!”陈书记双手握住老戚,上上下下用力地摇。街口的米豆腐店里,老杨叉腰打着蒲葵扇,隔着几米远甩过话来凑趣:“哟,进来坐下聊么,米豆腐都是现成的!”焦点娱乐
虽说老戚嘴上不答应,可给闺女打电话的时候,还是提到了陈书记的期望——老庄在省城家大业大的,完全有能力帮扶一下乡亲,县长还直播助农哩。海燕叹气说:“您又不是不知道,老庄他们家,早些时候吃过乡党的亏,照他的逻辑,穷山恶水出刁民,一碗米养个恩人,一斗米养个仇人。”老戚转着眼珠,说:“那可不哩,乡亲们想的是你谷仓里明明成担的米让虫蛀,施舍个一斗半斗的还拿腔作调,着实可恶。”海燕笑起来:“亏咱没问老庄家讨要过东西,回头再把您给气坏了,您说这气生的,可是上对不起天,下对不起地?”老戚一愣:“嗯?”海燕隔着电话心疼地批评老戚:“爸,人家心里咋想的,您管不着,咱心里咋想咋做呗!人这一辈子,短得慌,一眨眼就过来啦。管得宽,不如行得端,我就佩服您,一辈子只做一件事,外面再是风再是雨,爱咋咋的!”这马屁拍得老戚十分受用,撂下电话,给自己开了瓶好酒。
海燕妈问老戚高兴啥呢,老戚“嗞溜”抿一口,咂咂嘴:“我这一辈子呀,没干出啥名堂,就养了个好闺女。”海燕妈酸溜溜地打趣他:“小时候没见你这么亲你闺女,老啦老啦,摘个现成的桃儿。”老戚不答应,梗着脖子说:“我亲生的闺女,我咋不亲啦?小时候我要带她,你偏不让,一个家里头,我还能跟你争夺抚养权?”海燕妈扑哧笑起来:“你说你那叫带孩子吗?你心思在孩子身上吗?但凡我不在,哪回不是闹得鼻青眼肿,灰头土脸?就说那回,趁我加班,你偷摸抱孩子去榆树湾……”焦点娱乐
老两口拌着嘴,荏苒岁月惊奇地逆流而上,老戚眯眼捏起酒杯,看见自己抱着粉嘟嘟的小海燕,走在去往幸福的路上。脆生生的笑声从鹅黄的蒲公英上溜走,又滚到紫色的鸭跖草的脚面上,然后猛力一纵,跃上了蓝色的婆婆纳的背。老戚手指到哪儿,海燕那对乌溜溜的杏核样的眸子就跟到哪儿。天上的云一朵一朵的,山冈的轮廓上、桑林的枝杈上,都开满了柔软的棉花般的云朵,仰起头随手摘下,就可以轻轻枕着入梦。老戚眉眼舒展地逗着怀里的小海燕:“认得这些不?”海燕在老戚宽实的怀里咿咿呀呀,小手朝前面一划一划,带着老戚向前跑。一路桑榆未晚,幸福触手可及。
刘鹏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文学创作一级,发表小说、散文、儿童文学作品等数百万字,多部作品被权威文学选刊转载或收入全国重要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雪落西门》,散文集《此生我什么也不是》,长篇系列童话《航航的成长季》等。作品曾获多种文学奖项,并入选"中国小说年度排行榜"。焦点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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