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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卫国把途锐越野车停进破败的道班大院,背上背包,准备徒步穿越米亚草原,绕过海拔5000米的古鲁雪山去硕曲县。一脸胡茬子的道班班长反复申明一周后才会有铲雪车过来疏通道路,劝他就此返回。丁卫国把车钥匙交给他保管,谢绝他的好意,独自上路。
道班班长从身后喊:“你一个人很危险。”
见丁卫国不理会,又嘟囔一句:“真是个冒失鬼。”
丁卫国没告诉道班班长,古鲁雪山那边的硕曲县,一件非同凡响的古老服装在召唤他,让他停不下脚步。现在,他和它之间,只隔着一匹雪山了,怎么甘心回头?他觉得眼下的时间不只属于自己,赶的也不只是自己的路。从省城出发三天以来,他几乎成了上足发条的秒针,睡觉都在梦里跋山涉水。
走进深冬的米亚草原,目力所及处,群山沉入荒野尽头,露出起伏相连的雪顶,映染着落日清辉。暮风中的刺寒一阵强过一阵,似要从脸颈裸露处撕开口子钻进身体。白日里晒软了的草根交织的地皮正渐渐上冻,落脚下去,滋滋沾着鞋底。晚霞悄然褪去,天地陷入昏暗,一袭黑衣的夜从远方慢慢逼近。
风停了,几片原裹在风中的雪花跌落脸上,冰凉。心恨不能立马逃离的地方,脚却踩进去了。他想,人生总有些时候,会被看不见的力拽往莫测之境。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手电拔腿前行。身子半天没走暖和,脚下的地也越来越硬。身前起了夜雾,在手电光中翻腾聚散。焦点注册
手机没有一点信号。生活的纷扰与喧嚣都远了,整个世界就剩孤单的自己和广袤静谧的米亚草原。好久没这样了!他感觉心已经舒适地躺在胸腔里,褪尽了所有躁动、悲伤和喜悦。照进连绵夜雾的手电光里,他隐约看见一个满布暗纹的纸片般的影子飘过,像大一时拓过的玛尼石拓片。
他想,那或许就是自己的魂魄。他愿意相信灵魂的存在,总觉得人生的每个重要节点,都是和它的告别或重逢。
此时此境,无论发生或想起什么,似乎都不显突兀。
孤独的旅程里,回忆注定要发生。丁卫国想起了过去,父母往上能叫出名字的祖辈,都是地道的藏人。他们有的甚至一生都不曾离开高山峡谷间的故土。可在他出生时,当着乡民兵连长的父亲丁真格勒却跟风潮流,以自己名字的首字为姓,给他取了丁卫国这样一个汉名。
因为这名字,离家在外的时日里,他的藏族身份总会被人质疑。耐心解释后,又会遭遇第二个问题——那为什么不再取个藏名,譬如尼玛、扎西或者达瓦?他只能笑而不语。这不是几句话能说清的事,当然,也没人非要刨根究底。很多时候,人们提问并不为得到答案。
记忆里的父亲不爱说话,却爱笑。和人交谈时,别人都把话说完了,他也不搭话,只笑眯眯看着人,一副听兴正浓的样子。后来回想,丁卫国觉得他那样子是装出来的,不过是对自己不善言辞的一种掩饰。焦点注册
父亲去世时,追悼会安排在乡政府。乡政府大铁门一侧斑驳围墙边围着一群人,有人正在念贴在上面的讣告:丁真格勒,享年四十三岁,十七岁参加革命工作,二十一岁担任公社民兵连长……丁卫国埋着头匆匆离开。他心里没有了悲伤,只觉得死去的父亲活过来了,活成墙上那张黄纸黑字的讣告了。突然间,他想不起来去世前父亲的模样了,脑海里都是父亲年轻时的一张黑白照片。那张照片里,父亲肩头上挎着一支长枪,手里攥着缰绳,画面外应该有一匹马。高高的狐皮帽下,白皙的面容和紧抿的嘴唇透出来的只有四个字:少年得志。可这次死在下乡途中时,四十三岁的父亲还只是一名副乡长。如此看来,二十多年的漫长时光中,父亲的仕途竟定格在了原地。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追悼会上,那位看起来比父亲年轻不少却总端着一副老成持重派头的区委书记曲扎让丁卫国有所明白。他在致悼词时,念了一堆好话给父亲,也没提父亲饮酒过量从马上摔死的事,只说是因公殉职。但在慰问家属时,却当着一帮人不胜唏嘘地感慨:“丁真格勒这人,喝了一辈子酒,老实了一辈子,临了,却连区科级正职都没捞着。”这话深深刺痛了丁卫国的心。他觉得在曲扎书记心目中,父亲的嗜酒和老实,无异于一种堕落和平庸。焦点注册
生前的父亲,其实有两副面孔,外面一个,家里一个,大院木门的门闩,好像是他切换面孔的开关。只要迈出院门,外人面前的父亲见谁都乐呵呵,不管在乡政府还是在寨子里,从没听说和谁红过脸。但是,一进院门回家,他却很少露出笑容,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喝醉了还会呜呜地哭,边哭边抱怨和母亲的婚姻影响了他的前途。从父亲断断续续的醉话中,丁卫国听出母亲嫁给父亲时,出身“黑五类”家庭。丁卫国不明白,既然父亲有这么多抱怨,为何那时要娶母亲?这个问题,在父亲去世那天,他从隔壁老阿妈的话中得到了答案。老阿妈扶着几乎要哭昏厥过去的母亲感慨道:“可怜啦,当初方圆最水灵的姑娘,年轻轻就要守寡了!”
听完老阿妈的话,丁卫国的问题变了——既然娶了方圆最水灵的姑娘,又何必抱怨前途不济?他有些不理解父亲了。
当夜,丁卫国仰躺在土楼天台,静谧而深邃的夜空里,无数闪烁的星辰像一只只不安的眼睛注视着自己。这时,白天隐去的悲伤在心底复苏,给了他深深的无边的孤独感。他流泪了。某一个瞬间,他想到了自己的未来,而脑海里自己的形象,就是那张黑白照片里父亲年轻时的形象。焦点注册
父亲去世没几年,母亲也病故了,正读高二的丁卫国成了孤儿。很多人到学校来看望他,以各自的方式表达关心和同情。风闻年底就要当副县长的区委书记曲扎也来了,给了丁卫国二十元钱,以丁卫国听着很别扭的口吻鼓励他好好读书,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丁卫国真希望他能嘱咐自己不要辜负天上的父亲,但他没有,甚至都没提父亲。学校也给了丁卫国救助,金额虽然不大,却也算雪中送炭。不过,救助名目中的“孤儿”“困难”等字眼,又给了丁卫国隐隐的屈辱感。
他发着狠读书,把高考当作赢得未来的唯一机会。高中毕业,他在一直欣赏和鼓励他的美术老师的指导下,考入省民族学院美术系,主攻藏传唐卡绘画与理论。大学期间,他利用假期田野调查成果,发表了几篇有关藏族民间色彩应用的论文,成了班级里最受瞩目的学生。
大学毕业,他没有读研深造,而是考进省城政府机关当了一名公务员。老师和同学有惋惜的,也有骂他官迷的。他没做过多辩解,只说自己对专业前景没信心。其实他自己知道,这其实是为了却多年以来的隐秘心愿——带着父亲给的老实人基因,蹚蹚父亲走过的路。他希望自己能够在这条路上出人头地,以证明当年的父亲不过是少了机会。至于证明给谁看,他没有答案,像是给早已断了联系的曲扎书记,又像是给天上的父亲,也好像只是给自己。他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必须这么做一回,否则一辈子不会心安。焦点注册
三年后,他沮丧地发现父亲留给自己的基因,确实不能适应政府机关,朝九晚五的生活正一天天磨掉青春,把自己带向最无法面对的平庸。有一天晚上,他梦见父亲贴在乡政府围墙的讣告,已经无人围观,在一场细雨的浇淋下,讣告的黄纸渐渐发泡,字迹慢慢模糊,最后,滑落墙脚变成了一堆脏兮兮的纸浆。这个梦困扰了他很久。终于,在一个深秋的日子,他辞去公职,踩着一地银杏叶离开那栋四平八稳的办公楼。这时,他想起了父亲,莫名地悲壮起来,仿佛也替岁月深处的他辞了一回职。
2
唐卡画师沙雅·益西,老家在康北草原,是丁卫国的学长和好友,近两年开始在省城书画界崭露头角。名字中间的点,是他在有了自己的画室以后才加上去的。
辞职后的一天,丁卫国受邀去沙雅·益西的画室喝茶。沙雅·益西拿出一本精装画册,翻到其中一页递给他。丁卫国眼前一亮——画面整页都是一款看起来应该有些年成的漂亮的藏式裙装,左右胸襟口纵向嵌缝着黄、绿、金、黑、红色丝绒,上窄下宽,叠合成两个五彩三角,与深绛色的主料形成强烈的视觉反差。焦点注册
反复端详几遍,丁卫国说:“这是惹俄吗?”
惹俄是藏族妇女礼装,一叫出口,丁卫国便觉得叫的是一位久违的朋友的名字。
沙雅·益西说:“是啊!是硕曲县发现的古代惹俄。你看它的式样和色彩,哪是今日的惹俄可以比拟的?我找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高见,因为你对民间色彩应用有研究,而且你老家也是和硕曲差不多的河谷农区,语言习俗基本相通。”
丁卫国说:“这样的惹俄,我可是第一次见。不会是今人臆造的吧?”
沙雅·益西说:“有文字说明,你自己看。”
汉藏双语对照的文字里,硕曲惹俄被冠以“疯装”之称,俨然硕曲民间文化的代表。文中介绍,疯装以牦牛绒毪子为主料,裙摆有羊毛线密缝的一百零八折,胸襟镶黄绿金黑红五色,象征福寿、先知、财富、畜产、土地,袖边、肘部和后背嵌缝大小各异的绿布。其穿法也是一反传统,左襟压右襟。文末还以文成公主、硕曲民间英雄等历史人物有关的语焉不详的传说,推断和阐释了疯装的渊源与传承。
丁卫国熟悉的惹俄虽也有镶彩,但只是一种低调的点缀,彩料用得不多,而眼前的疯装却绚烂至极,丝毫不拘搭色之忌。如果把他心目中的惹俄比作羞涩少女,画册里的疯装则像位风骚女郎。
文中介绍这疯装仅存世一件,系早年间色尔寨疯装大师扎然白马于藏历第四绕迥木龙年(公元1244年)所制。焦点注册
丁卫国惊愕地张大了嘴巴。恍然间,他仿佛站到了一个陌生的野地,眼前花舞蝶翔,耳畔鸟声啾啾,内心一处板结多年的地方正艰难开裂,裂缝里有疯装的五彩颜色像棉花糖般扯着丝抻开。
丁卫国尬笑道:“看来是我见识短了。”
沙雅·益西说:“不怪你。我问了硕曲的朋友,这疯装是一年前在一个小山村发现的,一经发现,仿照版很快风靡硕曲,成了硕曲女人的最爱。”
“十三世纪中叶的衣服,怎么完好保存到今天的?”
“硕曲朋友说可能在染色时添加了狼毒花根粉,那是最好的防虫剂。”
“如何确定的制作年代和制作人?”
“硕曲朋友说,是用藏文写在衣服内衬上的。包括‘疯装’这种称谓。他说后面还有一句,除了一个男人名字‘丹朱’以外,还没弄明白什么意思。”
“怎么会这样?”
“那些藏文并不标准,不过是用字母拼写出的硕曲古话,一时不能破译,也暂时没有公开。”
“找到疯装的小山村叫色尔寨?”
“不是,叫杠色寨,据说很偏僻。色尔寨是那位古代裁缝的家乡。”
丁卫国想象不出杠色寨会是怎样一个地方。他想,不管它是深山里人户寥落的牧村,还是河谷间田园掩映的农庄,如果画册记载属实,单凭把疯装和其色彩存留七百多年,就一定不是个平凡所在。焦点注册
沙雅·益西说:“你再仔细看看颜色有什么特别?”
丁卫国这才注意到,除了绿色,其他颜色都可见细微的岁月磋磨,金丝绒还有几处跳丝痕迹。只有那绿色,翠艳如新,闪着金属质的银光,不同于印象里的任何一种绿。
他说:“这绿色用得最多,也最特别!”
“不愧是学美术的眼睛。”沙雅·益西接过画册,“你看这绿,像不像流淌在银色河床上的绿水?”
丁卫国再看,确如沙雅·益西所言,那银光融于绿中却又丝毫没有冲淡绿意,似分似合,分合无迹。
沙雅·益西说:“这叫海螺绿,古籍中有记载。据说古唐卡有用了这色的,但我从未见识。这几天,我反复尝试用现代颜料调这色,都是白费功夫。这海螺绿可以从侧面证明,硕曲疯装的确年代久远。”
丁卫国问:“这么说来,它算一种失传的色彩?”
沙雅·益西说:“既然存世的疯装上有,就不能说失传吧?想想看,如果我们可以破解其工艺,再把专利申请下来,那将是多么美的一件事啊!”
丁卫国被他的话打动了,硕曲疯装的海螺绿,在心湖里荡开一圈圈涟漪。他知道沙雅·益西还没把话说透,如果得以把这海螺绿独家专享,运用到新的唐卡画作里去,作为画家,除了一份荣耀,还可以得到更多。
大学时代,沙雅·益西的名字中还没有点的时候,他的画就在校园里小有名气。他还常和校外的一些书画商来往,据说挣了不少钱。有人背地里骂他钻到钱眼里去了,有辱斯文。但丁卫国不这么看,他从沙雅·益西身上,看到了不同于自己熟悉的河谷文化的草原基因,这种基因里,艺术细胞和生存本领并不矛盾。所以,他主动接近沙雅·益西,成了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焦点注册
沙雅·益西问:“你辞职以后,在干什么?”
丁卫国说:“还没想好干什么?”
沙雅·益西很吃惊:“没想好就辞职,真有你的。”
丁卫国笑道:“要是想好了,应该是跳槽而不是辞职。”
沙雅·益西说:“这样吧,到我的画室来吧,咱们联手。”
丁卫国问:“联手做什么?我又不像你是名画家。”
沙雅·益西说:“做文化产业啊!”
文化产业这么大的词,从他嘴里出来是那么轻巧且煞有介事。
丁卫国的心思并不在他的话上。第一眼看见疯装图片,他就被它的不羁和张扬震住了,那些纯粹的色彩搭配出来的,不就是平日生活里难以企及的斑斓吗?这一刻,他突然有了一个强烈愿望,想亲手触摸那件疯装,闻闻它身上岁月的味道,亲近它所在的古老土地,把它的色彩填进自己的生活。这个单纯而略带功利的想法从脑海里一跳出来,就再也摁不回去了。
他思忖片刻,说:“我们去一趟硕曲。”焦点注册
沙雅·益西说:“我找你来就是商量这事。不过,你得等我去北方参加一个画展回来。”
“得多久?”
“十天左右。”
“我一个人先去硕曲,到那边等你吧。”
“怎么那么着急?”
“我也不知道,就是着急。”
“那好。咱们这就算开始合作了?”
“再说吧!”
3
夜雾散开,气温陡然升高,一轮金灿灿的满月爬出天边,旷野亮如白昼。丁卫国有些奇怪,今天不是农历十五,怎么会有满月?他无暇多想,把手电放回背包,趁着月色大步前行。草原尽头,群山的雪顶闪耀着银光。走着走着,他莫名地亢奋起来,就像喝酒微醺时一般。他越走越快,最后小跑起来,脚下竟然带起一股小风。他又看见那个拓片般的影子漂浮在前面的虚无里,像在给自己引路。
这时,斜后方冒出一个人影,丁卫国打了一个激灵。原以为这是一趟孤旅,不想还能遇上同路。但他想不明白,如此空寂的草原上,怎么等人到了身后才察觉?难道他是从地底冒出来的?
丁卫国停下脚步招呼:“阿若!”
来人回话:“阿若!”
丁卫国问:“去哪?”
来人说:“硕曲!”
这一点丁卫国并不意外,因为道班班长在给他指路时说过,这是唯一能绕过古鲁雪山到达硕曲的路,而且,也只通向硕曲。
来人到了近旁,从几步远的地方绕开丁卫国抄上前去,一身灰扑扑的装束像是里外都被月光浸透,耷了边的旧礼帽的阴影遮住了面容,脚下一双牛皮翘尖长筒靴,是丁卫国小时候见外公穿过的式样,肩上鼓鼓囊囊的褡裢上,外翻的皮毛在泛亮,一看便知是羚牛皮。从高大挺拔的身姿和矫健的步伐看来,他应该是个年轻人。焦点注册
来人似乎急着赶路,几步就窜到前面去了,脚步落地无声。丁卫国加紧几步想赶上去,却总是拉不近距离。跟了一会儿,丁卫国忍不住问:“嗨,你叫什么?”
那人说:“扎然白马。”
“哪里人?”
“硕曲人。”
“家在哪个寨子?”
“色尔寨。”
丁卫国听得汗毛都竖了起来,像陡然跌进一个诡异的梦境,半天没回过神来。他抑制住掐大腿或咬舌头的冲动,心想,即便这是一个梦,也不能让自己醒过来。
他又问:“你是做疯装的裁缝?”
那人头也不回:“我曾经是一名裁缝!什么疯装?”
愣了一会儿神,丁卫国开始担心自己是不是冻僵在草原上了。他听人说过,人在冻死前会产生奇妙幻觉。但此刻,就算身在幻境,他也要待在里面。这个和自己一样孤独的旅人,竟说他是那位在画册里留有名字的、创造了疯装的、七百多年前的扎然白马。
丁卫国有些无措,那人却只顾埋头赶路,羚牛皮褡裢束口绳上的一对毛坠子跟着他脚步的节奏晃荡。
丁卫国想,自己的来路,是一处连着一处的坚实大地,而这人如果所言不虚,他的来路却是用许多世纪的旧时光铺成的,除了命运,谁能有力量让这两条路交会并且制造出这种离奇邂逅?索性,放下一切疑虑,就当是老天垂青,让自己穿越时空来到了疯装创造者面前吧!焦点注册
这样一想,他的恐惧淡了,心也静了下来。
他又想,莫不是命运让玛尼石拓片般的魂魄把自己引到这里来的?或许,现在的自己就是魂魄本身。入夜前踏上米亚草原时,他有过一次暂别现实的平静,而这一次的平静,似乎是因为逃离现实中的自己。
丁卫国在心里盘算,要是这位古人问及自己的事情,该如何表述,毕竟,两人之间生生隔着几个世纪。而那人却不像只有丁卫国一个旅伴,倒像是走在人潮涌动的闹市中,连一次转身都无意给丁卫国,更甭说问他事。丁卫国松了口气,心想,若能和他成为朋友,这朋友就是一个撵不上的背影。
他冲着背影说:“扎然白马,讲讲你吧!”
背影稍稍慢下来,待丁卫国抵近身后,又加快脚步,边走边说:“好吧,你跟紧点,我赶时间。夜还长,听我从头给你讲。”
背影的爽快大出丁卫国意料。他想,或许这也是老天的安排。背影像点开一个音频文件般毫不拖沓地直奔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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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影侃侃而谈,语调低沉平和,似乎生怕把哪个字咬重了音激怒听者。丁卫国不知道这是他还是他那个时代的风格。虽然他的话里夹杂着不少生僻词汇,但丁卫国连听带猜,几乎都能懂。焦点注册
背影说:
自懂事起,我就跟着父亲扎西嘎在碉房二楼最向阳的裁园里学艺,童年记忆里,满是各色皮布料和弹线黄石粉的味道。
父亲总是盘着一条腿席地而坐,产自硕曲本地的毪子和皮料随意堆放于木案边的地板上,而来自遥远异地乃至异国的氆氇、毛呢、丝线、黑红皮子,却罩上一层防灰的薄毡子齐整整靠着壁板码放。父亲的牛皮工具袋就躺在他身边,张开的口子里露出手握上缠着羊毛线的大剪子、插满粗细缝针的毡饼、锋利的三角裁刀、木把的皮锥子、用麂皮线串起来的七八个生皮顶针……小时候,父亲捉弄我时,常使唤我把工具袋搬来搬去。袋子太沉,有时我不得不拽住一角坐地上蹬腿拖,逗得父亲哈哈笑。
我家户名扎然,因为父亲的裁缝手艺,虽算不上硕曲大户,家境也还殷实。父亲最拿手的,是缝制惹俄。你应该知道,惹俄是女人的贵重裙装,以牦牛绒毪子为主料,配以金丝绒、氆氇等。最考手艺的,是裙摆的一百零八折,剪裁细,用料多,针脚密。这裙装一上身,不管女子身材长相怎样,总能衬出骨子里的娇媚。硕曲河谷上下,无论谁家女儿出嫁,缺了一套父亲扎西嘎做的惹俄,便是一件没面子的事。焦点注册
听母亲讲,我还在襁褓中时,很爱啼哭。一次偶然的机会,母亲把襁褓放进裁园,让父亲照看我。奇的是,我一进裁园,不仅一声不哭,还乐着咿呀学话。父母因此把我当作理所当然的裁缝传人,从没问过我乐不乐意。十九岁前,就连我自己,也没想过这问题。这就像地里的青稞苗不会也不必去想自己为什么要成为一株青稞一样。
小时候,父亲偶尔会教我识字。他的藏文功底并不好,顶多能把硕曲方言拼读记录下来,全然不顾句式语法。很快,我就学到了和他差不多的水平。
十岁那年,父亲正式向我传授裁缝技艺。教会我基本的用针、行线以后,他找来一些旧衣服,让我拆开。第一次拆的是一件破皮褂。我先用剪子剪断线头,再用锥子挑开针脚,每拆下来一块皮料,都按序平放在地板上,直至摆出一个皮褂的拼图。拆完,父亲叫我缝回去。拆衣服容易,缝上去却很费劲。几次眼看着就要完工了,拿起来抖开一看,不是衣襟长短不一,就是两边肩头不平,为此,后脑勺不知挨了父亲多少巴掌。
褂子像那么回事了,父亲又让我拆缝日常所穿的衬衣和裙袍。
待到我可以自如拆缝那些旧衣服,父亲便着手教我剪裁。我发现木讷的父亲还真是个好老师,那些拆过的旧衣服,这时都分解成一块块布料飘在脑海,像一群碎嘴却可靠的老友,不停告诫我不要弹错线,不要落错剪。焦点注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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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不会夸赞我。他一向吝于夸人。但他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欣慰,还是让我高兴。
十四岁时,父亲开始教我缝制惹俄的看家本领了。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件发霉褪色的肘部都磨得透了光的旧惹俄,让我拆缝。拆开细密的针脚,布料折叠处残留着最初煮染的绛红色,有的地方还夹着发黑的积年尘垢。我感觉拆开的不是旧衣服,而是旧时光。让父亲和我自己都惊讶的是,我没费多少力就把旧惹俄给还原了,放在父亲新近做好的一件惹俄边,除了成色,几乎没什么差别。
父亲呆呆地看着两件躺在地上的惹俄,对我说:“你会是一个好裁缝!”
我脱口说:“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父亲愣了,狠狠地瞪着我。我也吓了一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只觉得当时心里闪现的是一件件残破的衣服。我傻乎乎地看着父亲。父亲咬咬唇,把憋着的气从鼻孔里放出来。转身走的时候,他的头耷了下来,仿佛说错话的是他不是我。
就这么过了几年,我已经成为父亲的好帮手了。但他一直不让我单独缝制惹俄。这可能是他对我当初那句不得体的话的回应。
十九岁那年的开春时节,色尔寨地色头人的儿子瑟嘎鼓动我和他一道去远地贩马。瑟嘎是个精力旺盛且极富煽动力的人,他所描述的沿途好景和丰厚利润,不由我不动心。当我向父亲提出想和瑟嘎去贩马时,父亲没好气地说:“不许去!在家里做裁缝,风吹不着雨打不着,有啥不好?”焦点注册
我知道父亲说的风雨,并不只是天上的风雨。我在他身边站了好半天,一直等不到他再说话,不得不黯然走开。
后来,瑟嘎约了别人,但他们在贩马途中遇到了劫匪,不光赔了血本,还差点把命搭进去了。我以为父亲会因此向我炫耀他的先见之明,可他什么也没说,倒是养好伤的瑟嘎见到我,撩开头发亮出前额的伤疤说:“看,我的伤在前面。要不是被这一刀砍晕,我才不会这样回家呢!”
河谷人最瞧不起打斗时伤在后面的男人,因为那意味着逃跑。我故意激他:“谁知道呢?逃命时跌跤也会伤到前额!”
瑟嘎反讥道:“谁像你,这岁数了,还跟园子里的多登梅朵(黄菊花)一样追着日头活。什么时候有了我这般经历,你才不枉男人一世呢!”
“你是头人的儿子,我怎么和你比?”
“头人的儿子也只有一个身子一条命。”
争执几句,我们不欢而散。怏怏回到裁园,父亲正埋头剪裁一套惹俄,微秃的头顶沁出细密的汗珠。看见我,他停下活,反手捶捶后腰,撑着地板站起来,一个没站稳,朝瘸腿那边偏倒下去。我一把拽住他,心里隐隐生疼,觉得自己触到了残疾的父亲随时可能坍塌的生命。我想,要不是残疾之身,这不受风吹雨打的营生,或许也不会是他的选择。焦点注册
自那天起,我很少进裁园,而父亲也开始把弟弟汪泽叫进裁园学艺。
我知道这不是父亲的初衷。他这样做,分明是对让我传承裁缝手艺不抱希望了。我记得几年前一位远亲问父亲为什么不让小儿子也学裁缝时,他还这样回答:“家里不需要三个裁缝。”
我看见汪泽坐在父亲身边,吃力地拆解那件我拆过的旧皮褂,父亲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不时指点几句。看着他们的亲密劲儿,我有些失落,似乎一个不留神,自己就成了扎然家的外人。转而想到将来某一天,弟弟或许也会离开父亲和裁园,顿生伤感。这伤感不为自己,也不为父母家人,只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乎天地岁月的东西。
就这样过了几年,我和父亲之间多了旁人不能体会的疏离。母亲看在眼里,却也不说什么。
一个月夜,我和情人丹朱在村庙后的毛桃园幽会。
丹朱是地色头人的女儿,瑟嘎的姐姐。丹朱的美丽,用瑟嘎的话来说,就是男人只要被她看一眼,就够做一年的春梦。我认识的人里,除了瑟嘎,没谁会这样夸自己的姐妹。和丹朱好上以后,我故意气他:“丹朱都亲过我了,我怎么一个春梦都没做?”
瑟嘎把眼一翻:“我还真想不明白,硕曲河谷的男人没死光嘛,她怎么就看上一朵多登梅朵了?”焦点注册
月轮初升,园子里熟桃掉了一地,一股馨香弥漫在月辉中。我和丹朱在一棵老树下相拥而坐。
丹朱说:“我父亲好像知道咱俩的事了。”
我一惊:“他问你了?”
“他问我母亲了。”
“你母亲咋说?”
“她当然是替咱们瞒着。不过她告诉我,这事总有一天要露馅儿,让咱们早做决断。”
“怎么决断?”
“你是男人,你拿主意。”
我把头埋进她的头发,说:“我真没主意。我家那种名声,你父亲是死也不会让你嫁我的。”
丹朱幽幽地说:“看来,咱们走上断崖了。”
断崖是硕曲人形容末路穷途的词。
我说:“我咋就生在这样的家庭呢?”
丹朱说:“你的家庭有什么错?或许我们的相爱才是错。”
她反手托起我的头,转过来看我,眸子里闪着晶亮的泪光。她说:“要不,你带我私奔?”
我们陷入沉默。她了解我,我也了解她。我们都不够决绝,就算一时心血来潮,临了也一定会被各种顾虑羁绊住私奔的脚步。
我苦笑道:“私奔?你的头人父亲能饶过我和我家人?”
丹朱哭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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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卫国说:“我知道丹朱。”
背影诧异:“你见过她?”
丁卫国说:“听过名字。我还以为是个男人呢!”
背影说:“是啊,她有个男人的名字。这世上叫丹朱的人那么多,你怎么确定你听过的就是她?”焦点注册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丁卫国岔开话题:“你家什么名声?头人家就那么高不可攀吗?”
背影说:“你往下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不能不说背影是个从容而坦诚的讲述者,故事里的细节尽管都是他的亲历,但若不是个有心人,绝讲不到如此生动。丁卫国想,要放在今天,他有可能是个作家,说不定也会像沙雅·平措那样在名字中间加个点。当然,他也可能是一名健谈的裁缝。
他讲道:
有一天,地色头人把松麦萨迦寺的杰齐朱古请到色尔寨来了。松麦萨迦寺距色尔寨五天路程,是硕曲河谷最大的佛教寺院,离色尔寨不远的小寺庙杜然拉空就是它的属寺。杰齐朱古莅临的消息,让寨子里的乡亲兴奋不已,纷纷停下手里的活,邀约着去头人家拜谒朱古。
由于白天人多,我是夜里去的。头人家的经堂里点着几十盏酥油灯,亮堂堂的。我进入经堂的第一眼,就看见了高坐于香柏木坐榻上的杰齐朱古。后来回忆这一幕,总觉得那一刻经堂里的酥油灯照亮的,只有朱古一人。
和瑟嘎并肩站着的丹朱看见我,闪到龙柱后面去了。
朱古面容清癯,眼睛却格外有神,一见我,便朝我招手:“孩子,过来。”
我以为叫的别人,往后让了让。朱古提高嗓门:“别躲,叫的就是你。”
我迟疑着走过去行磕头礼。
朱古问:“你是谁家的?”焦点注册
我回答:“扎然家的。”
朱古又问:“色尔寨有几个扎然家?”
地色头人抢着回答:“就他们一家。”
朱古拉我起来,就着灯光仔细打量我,浓密的眉毛之下,目光灼灼。打量完,他转头对坐在身侧的白须老僧说:“老赤乃啦,就是他。”
这没头没脑的话把所有人听糊涂了。我吓得脊背冒汗。那位叫赤乃的老僧人笑了,抚着白须说:“昨晚在杜鹃坡落宿,朱古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到了沙漠里,又累又渴,幸好有一个孩子骑着快马给他送来牛奶。他今天一路都在念叨,说有预感会见到那孩子。这不,还真见着了。”
朱古微笑着听老赤乃讲完,对我说:“别紧张,我们是有缘之人呢。我得谢谢你,虽然只是一个梦,但梦也是人生!”
我傻站着,不知如何接话。地色头人小声喝骂:“朱古是活菩萨,你一个山野孩子,怎敢受谢?”
头人话音刚落,一个曾经的梦突然浮现在我脑海,眼前摇曳的酥油灯,闹哄哄的经堂,红衣僧人,亢奋人群,都恍若梦境重现。
我听见身后有人私语:“这小子真有福气!”
头人用袖子遮着嘴,小心地凑近朱古,说:“朱古,既是有缘之人,您就把这孩子带松麦萨迦寺去吧!”
这话说得唐突,经堂里一片肃静。丹朱从柱头后探出头来,目光里满是凄婉。我不知道头人此话的用意,是否是为了拆散丹朱和我。焦点注册
朱古笑而不语。老赤乃问我:“你愿意跟朱古走吗?”
我犹犹豫豫点头。我觉得点头不由自主,犹豫才是自己的。
老赤乃说:“这是大事,得问你父母。”
头人插话道:“不用问,他们欢喜还来不及呢!”
头人的口吻让杰齐朱古皱起了眉头。头人赶紧又说:“不过,欢喜归欢喜,问问还是有必要。”
老赤乃看看朱古,说:“改日再说吧,反正我们还得待几天。”
瑟嘎站到我身边,冒冒失失地冲朱古说:“要不您把我也收了吧。我俩是好朋友呢!”
地色头人一把拽开瑟嘎,人们轰地笑了。经堂里的气氛缓和下来,酥油灯光映照下,四壁彩绘中的厉神们,看起来也和善多了。
一回家,我就把发生在头人经堂里的事告诉父母和弟弟。他们听得高兴,不停询问细节。灯架上嗞嗞燃烧的油松枝光下,母亲眼含热泪,把菩提念珠合在掌心不停搓揉,嘴里念叨道:“三宝保佑,这是天上掉下来给扎然家的大运啊!”
以前母亲说这种话时,父亲总要调侃她的妇人之见。可这回,父亲翕动着嘴唇像是要说点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弟弟问我:“杰齐朱古说的那个梦,你也做过吗?”
我摇头。从头人家回来,我也一直在努力回忆自己做过的梦,希望可以有一个梦印证朱古的梦,哪怕只是个残缺的片段。但我什么都记不起来。
弟弟有些失望。焦点注册
母亲说:“有的梦,做了就会忘。”
我问父母自己可否跟杰齐朱古走。父母对视一眼,谁也不说话。弟弟在一旁等得不耐烦,催道:“行还是不行,你们倒是发话呀!”
父亲用铁钳拨弄着火塘,眼睛并不看我,说:“去吧,反正我们也没法让你成为更了不起的人。”
这时,院子里的黑獒吠叫起来,院门外传来瑟嘎的叫门声。我和弟弟出去打开院门,却见门外除了瑟嘎,还有他眉头紧锁的头人父亲和寨子里的几位老人。进得门来,头人就说大人们有要事商议,吩咐我们兄弟和瑟嘎别进厨厅。
头人一行离开时,已是深夜。
我和弟弟进入厨厅,看见父母脸色阴沉,灯架上的油松枝快烧完了,也没添上。我问:“怎么啦?”
父亲说:“明天朱古要来咱家。”
弟弟说:“这不好事吗?别人家请还请不去呢!”
父亲说:“头人要咱们从巷子里搭木梯到二楼经堂窗户,让朱古从木梯进出,不过家门。”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
母亲长叹一声,说:“还不是因为咱家祖上那位病人留下来的名声。他要祸害咱们到什么时候呢?头人倒没提这事,只说这样是迎请朱古的最高礼节。”
我心里一沉。母亲所说的病人其实不是病人,是早年家族里一位叫达瓦的不幸少年。他的不幸,也导致了家族的不幸。
听父母讲,当然他们也是听上辈人讲的,达瓦俊美聪慧,幼年出家杜然拉空,师从老僧人登巴格西。登巴格西十分喜爱达瓦,让他朝夕陪在身边。达瓦入寺两年后的一天,登巴格西暴卒,状若毒发。硕曲河谷本有“放蛊盗福”之说,说以蛊毒害人,被害者的福报会转移至害人者身上,因而被害者地位愈尊崇,害人者盗得的福报就愈多。焦点注册
登巴格西之死,就有素与扎然家族不和的大人物放话,说一定是被达瓦放蛊所致。更要命的是,杜然拉空降神请卦,卦象显示也是被亲近者加害。尽管达瓦诅咒发誓,扎然家族也拼命抗议,但最终还是未能洗清嫌疑。结果是,扎然家族被河谷孤立,小僧人达瓦被杜然拉空放逐到硕曲河边离群索居,最终跳河自尽。
传说蛊毒来自喜马拉雅南域的神秘商人,从来只卖家族,不卖个人。故而达瓦虽死,放蛊家族的名声,却像一团黑云罩于扎然家族头上,弥久不散。
放蛊之事,会否一开始就是一种嫁祸于人的莫须有的阴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种与公德和信仰完全相悖的说法,只要不伤及自己,还是有太多人愿意去相信。这个世界是否真有售卖蛊毒的喜马拉雅南域商人,我也不知道。传说卖出蛊毒以后,他们还会一路散布歌谣,以隐晦的方式提醒人们防范买了蛊毒的家族,获取不义之财之余,竟为他们那个行当贴上了道义标签。焦点注册
一个家族的立身之本,除了势力、财富,更多的时候要靠传世的家声。扎然家族的家声,自达瓦那代人起,就跌至硕曲河谷的谷底,再也没有缓过劲来。小时候,父亲总不让我和弟弟去小伙伴家玩耍吃饭,也不让我们把小伙伴带回家来,那时不解他的用意,大了以后我才渐渐明白,他这是在避嫌呢!
父母偶尔说到这事时,几乎不会探讨放蛊传闻之真假,只一个劲地声明族内从无蛊毒,达瓦之事,确属冤屈。母亲还会掰起指头一遍遍梳理扎然家近几代的家谱,试图以毫无说服力的推断,淡化与达瓦的直系血缘。尽管她也知道这并没有什么用。
记得有一次父母吵架,好脾气的父亲歇斯底里起来,冲着母亲大吼:“我要有一双好腿,说啥也不会做你们这样人家的上门女婿!三宝在上,我真担心以后没人肯把姑娘嫁给我的两个儿子!”性情刚烈的母亲竟没还嘴,只一个劲地抹泪。那时我才知道,放蛊家族的黑帽子,让扎然家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处于极端的弱势和卑微,以至于我和弟弟将来的亲事,都成了问题。
搭木梯迎请杰齐朱古的事让厨厅里的气氛变得压抑,油松枝在灯架上烧得噼啪作响。
闷了许久,我问父亲:“既是最高礼节,头人家为何不这样?”
父亲一脸无奈地说:“我们怎么能和头人家比?头人说了,明天先带朱古去另一家,让那家也搭梯子。”焦点注册
母亲说:“头人这是给咱留面子呢。不过把话说回来,若不按他说的办,以后杰齐朱古真要有个三灾两难,怪罪到咱头上,也担待不起啊!”
弟弟咬着牙说:“搭木梯迎请朱古,传出去不成了笑话?与其这样,不如不请。”
父亲呵斥道:“真是孩子话!”
母亲接过话头:“扎然家虽是河谷老户,但多少年来别说朱古,连领经高僧都没来过一位。杰齐朱古这样的上师,能来咱家,是求都求不到的幸运呢!说不定,明天还可以奏请他做个佛事,驱驱咱家的晦气和冤屈。”
母亲的话像一股清风,把我心底的阴霾吹淡了些。
父亲像大受启发,说:“是啊,咱就让河谷人瞧瞧,杰齐朱古都到扎然家了,还要带走白马,他们谁能有这福分?”
母亲的嘴角闪过一丝苦笑,欲言又止。我知道她的担忧和自己一样——或许杰齐朱古并不了解扎然家的家声,等他了解了,还会带我走吗?我心里压上了一块石头。
……
本文为节选,详情请参阅《四川文学》2022年第8期
洼西彭错:笔名洼西,男,藏族,1972年生,四川乡城人,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中华散文》《芳草》《长江文艺》《西藏文学》《四川文学》等刊物,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乡城》《失落的记忆》,长篇纪实文学《雪山赤子毕世祥》(合著)。焦点注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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