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晓苏,华中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供职于华中师范大学乡村振兴研究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湖北省人民政府参事。先后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收获》《作家》《花城》《钟山》《天涯》《十月》《大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等刊发表小说五百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五部,中篇小说集两部,短篇小说集十六部,另有理论专著三部。曾获湖北省“文艺明星”奖、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百花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湖北文学奖、屈原文艺奖。有多部作品被译为英文、德文、法文和西班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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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老村主任万寿即将咽气的消息,现任村主任邱豪立刻想到了县非遗协会的会长宋潮,并迫不及待地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非遗协会全称叫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协会,挂靠在县文旅局。宋潮实际上是文旅局的副局长,非遗协会会长只是他兼任的一个职务。不过,宋潮的这个兼职权力不小,全县凡是与非遗有关的事情,都由他拍板定夺。
“宋会长,你不是一直都想亲眼看一场甩手舞吗?”邱豪在电话中说。
“是啊,不亲眼看一场,我不能在你们的申遗书上签字。”宋潮说。
“那你赶快来一趟吧,老村主任已经昏迷,估计今晚就会断气。”
“好!真是太好了!我马上就出发,争取天黑之前赶到你们村里。”焦点注册
万寿的病情,是他儿子万山和女儿万水亲口告诉邱豪的。上午十一点左右,万山和万水突然来到了村委会。当时,邱豪正端着茶杯在办公室门口抽烟,看见万家兄妹,不由一愣,问你们不是去县医院陪护父亲了吗?怎么都回来了?万山说,父亲连续三天不吃不喝,医生说已经无力回天,就建议我们把他接回家,早点准备后事。邱豪沉吟了片刻问,难道没有其他办法了?万水一边摇头一边抹泪说,父亲的癌细胞已扩散,今天一到家就昏睡过去了,只剩下了一口气。万山补充说,左邻右舍都觉得父亲活不过今晚,让我们趁早请一个端公,到时候帮忙张罗葬礼。万山说到这里,万水忍不住抽泣了一声。
兄妹俩一起来村委会,正是为了找邱豪商量父亲的葬礼。万寿当了十几年村主任,为人正直,关心群众,深受村民爱戴。作为儿女,万山和万水想给父亲举办一个热闹而排场的葬礼,希望得到邱豪的支持。邱豪问,你们有什么打算?万山说,我们打算跳一场甩手舞,还想请你亲自出面担任主跳。邱豪毫不犹豫地说,这个没问题,于公于私,我都会答应你们。
甩手舞是油菜坡这地方自古流传下来的一种独特舞蹈,只在高贵的葬礼上才跳。一般来说,配得上甩手舞的亡人必须是德高望重的前辈或长者。当舞乐响起,全场的人不分男女、不分长幼、不分亲疏,都会同时变成舞者,紧紧围绕亡人的灵柩,垂着头、躬着腰,一边跳一边使劲地甩手。唢呐低回,锣鼓呜咽,苍天无语,众人心碎。令人奇怪的是,当葬礼上的悲痛气氛正要加剧的时候,舞者的两只手却突然甩得轻盈而明快了,忧伤的葬礼一下子变成了欢乐的舞会。焦点注册
商定了有关甩手舞的具体细节,万山和万水便匆忙离开村委会,说是要直接去一趟毛湖。邱豪问,你们去毛湖做啥?万山说,去请一位端公。邱豪又问,名叫吕先知吗?万水说,是的,听说他不仅会算命,而且还会杠神。
万山和万水走后,邱豪再没心思处理手头的事情了,满脑子都是晚上的甩手舞。回想起来,邱豪能坐上村主任这个位子,应该说与甩手舞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以前,邱豪在村里从未担任过任何职务,只会敲锣打鼓吹喇叭,偶尔唱唱皮影戏,跳跳甩手舞,充其量就是一个民间艺人。三年前,万寿查出身体有病,便向镇上提出正式退休。镇上经过慎重研究,同意了他的请求,于是开始物色新的人选。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县非遗协会的一行人来到了村里,说要收集整理甩手舞的相关资料,准备申报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领队的是一位戴眼镜的男人,下巴上没有胡子,眉毛却比胡萝卜的根须还长,差不多把两只眼睛都挡住了。正是这个人,推荐邱豪当了村主任。焦点注册
邱豪很快摸清楚了这个人的大名。原来,他居然是主管全县非遗工作的宋潮。宋潮那次在村里待了两天,每天都让邱豪陪着。回城的头天晚上,宋潮专门找邱豪谈了一次话。他首先讲了一番非遗保护的重要性,接着又讲了甩手舞的文化价值,然后目光炯炯地盯着邱豪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推荐你当村主任吗?邱豪摇头说,不晓得。宋潮说,其实我在县里已经了解了你的背景,知道你是甩手舞方面的专家。邱豪红着脸说,宋会长日噘我,我哪是什么专家啊!宋潮自顾自地说,你如果当了村主任,将对甩手舞的申遗极为有利。那晚分别时,宋潮握着邱豪的手说,听从镇上安排吧,到时候我还想让你担任甩手舞的传承人呢。
遗憾的是,时间过去了三年,甩手舞的申遗至今没能成功。要说,申遗的材料很早都准备齐了,包括甩手舞的历史沿革、传承现状和保护措施。然而,宋潮却迟迟没把申报书送到省里去。
在甩手舞申遗工作小组成立的第二年,邱豪作为副组长,曾经专程到县里找过一次宋潮,询问其中的原因。宋潮解释说,申报材料虽然比较翔实,但还差一个最关键的,不可或缺。邱豪问,什么材料?宋潮说,跳甩手舞的现场视频。邱豪说,不是有几盘过去的录像带吗?宋潮连忙摆手说,那些不行,都不是第一手材料,缺乏足够的说服力。作为甩手舞申遗工作小组的组长,我必须亲临现场、亲眼观看、亲身感受,最好还能亲自拍摄。那次回村时,宋潮一直把邱豪送到车站,拍着他的肩说,你别心急,等村里有了跳甩手舞的机会,你及时通知我。只要身临其境地看一场,我就可以在申报书上签字盖章往省里送了。可是,一晃又过了两年,村里竟然没跳过一场甩手舞。焦点注册
以往,邱豪都在中午十二点以后才离开村委会。这天他却一反常态,不到十二点就下班回家了。邱豪这么急着回家,仍然与甩手舞有关。他想早点回去打理一下晚上要穿的服装。服装按说都是齐全的,只是长期压在柜子里,可能早已皱皱巴巴了,说不定还生了绿霉。他觉得应该提前把它们拿出来挂一挂,晒一晒。另外,多年没跳甩手舞了,主跳必唱的那几段歌词,他也需要找出来重新熟悉一下,以免上场后出丑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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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潮接到邱豪的电话,已是上午十一点半。为了节约时间,他没顾上回家吃午饭,叫上司机巩高就从县城出发了,打算在高速公路入口处随便找个餐馆,简单地应付一下。再说,他的肚子一点也不感到饿,仿佛被猝不及防的激动和兴奋填得满满当当。毫无疑问,宋潮的激动和兴奋都来自邱豪的那个电话。焦点注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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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小时后,巩高把车从文旅局大楼开到了高速公路入口。这地方名叫野猪洼,原来荒无人烟,只有野猪肆意横行。高速公路通车后,这里忽然充满了人气,不仅修了一个大型加油站,还建了修车厂,开了便利店,宾馆和餐馆更是一家挨着一家。不巧的是,餐馆这天的生意特别好,巩高停下车去了好几家,结果都是座无虚席,客满为患。宋潮只好临时改变主意,对巩高手一挥说,走吧,我们干脆到了老垭镇再吃。
巩高回到车前,有气无力地说:“宋会长今天好像挺着急啊!”
“早到早安心嘛。”宋潮说,“我要确保在天黑之前赶到油菜坡。”
巩高说:“您考虑周全,免得万一耽误了看甩手舞的时间。”
“你说对了。”宋潮说,“好不容易等到了这个机会,我绝对不能错过。”
停了片刻,宋潮猛然问巩高,你是不是饿了?巩高迟疑了一下说,还好,我能坚持住。宋潮马上推开车门,一边下车一边说,我去给你买点饼干吧,先垫一下。他说完就去附近一家超市买来了一袋芝麻饼。接芝麻饼时,巩高感激不已地说,宋会长挺关心人的!宋潮不禁一笑说,我让你饿着肚子跑长途,还叫关心人?巩高说,情况特殊嘛,我知道你一直盼着看甩手舞,盼了好几年了。宋潮感慨地说,是啊,整整盼了三个年头。
回想过去的三年,宋潮觉得真是有些不可思议。三年的时间,虽然说不上长,但也说不上短,可他居然没能看到一次甩手舞。自从兼任县非遗协会会长以来,宋潮牵头申报的非遗项目少说也有十几个,比如沮水乌音、薅草锣鼓、独臂皮影戏、高山花鼓调,还有装神弄鬼的端公舞。它们的申报都非常顺利,差不多一年左右就能通过。由于这些项目的成功申遗,县里不仅赢得了巨大荣誉,而且还争取到了不少资金,宋潮也因此被授予全省“非遗保护先进个人”称号。谁曾料到,甩手舞的申报竟如此不顺。头两年,宋潮心里还不怎么慌。可是,今年满了五十七岁以后,他开始紧张起来。按照县里规定,公务员一到五十八岁都要退居二线。作为一个把名声看得高于一切的人,宋潮最大的愿望便是在退下来之前将甩手舞申报成功,为自己的非遗人生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焦点注册
要说起来,村里这几年并不是没有死过人,也并非没有举行过葬礼。只是,在这几个亡人的葬礼上,都不配跳甩手舞。最近两年,县里每个单位都要派工作队驻村扶贫,油菜坡正好是文旅局的对口扶贫点。宋潮作为副局长,每周都会去一趟那里,所以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悉。在他的印象中,村里这几年至少死了三个人,一个叫杨官九,一个叫庹德光,一个叫许春霞。
杨官九是个酒鬼,人称酒坛子。在缺衣少食的年代,他虽然家贫如洗,连饭都吃不饱,却还要隔三岔五从家里偷几个鸡蛋去供销社换酒喝。后来温饱解决了,他更是嗜酒如命,几乎每餐都喝,不醉不休。有一天,千难沟对岸的一户人家过事,杨官九假装去凑热闹,实际上是去混酒喝。他那天差不多喝了一斤酒,醉得东倒西歪。深夜回家经过千难沟上的那座软桥时,他一脚踩错了地方,垂直掉进了千难沟。儿女们打着灯笼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在沟底的水潭中了。水潭里被他吐得一塌糊涂,酒气熏天。焦点注册
庹德光为人勤劳,吃穿不愁,家里有一个憨厚的老伴,还有一双孝顺的儿女,说得上是一个幸福的男人。但是,他有一个致命的爱好,就是喜欢勾搭别人的老婆。为此,他曾经付出过惨痛的代价,被人家打过脸,被人家讹过钱,还被人家下过药,差点丢了命。初春的一个午后,天气乍暖还寒,他约一个老相好去后山松林里鬼混,不巧被相好的男人捉了个现行。这回,人家一没打他,二没讹他,三也没有下药,只是不让他穿衣服,把他赤条条地捆在一棵松树上。家人们发现他时,他已快冻成一具僵尸,从此便一病不起,半个月之后就断了气。
许春霞属于英年早逝,死的时候才二十五岁。她读过职业高中,学的是幼儿教育。毕业后,她本来在老垭镇幼儿园找到了一份工作,但嫌工资太低,只干了一年便去广东投奔了表姐。表姐把她介绍到一家私人会所当服务员,每月的薪水是老家的十倍。上班的第三个月,一位香港老板到那家会所去玩,点名要她作陪。开始,老板只是让她陪着喝酒唱歌,后来竟得寸进尺,要跟她做那事,还当即掏出一万块钱扔在她面前。她坚决不从,立刻起身要走,可是门却被人锁住了。情急之下,她只好跳窗而逃,谁想到一跳下去就没了命。焦点注册
这三个人死后,他们的家属都安排了葬礼。在举办葬礼之前,邱豪都跟宋潮通过气,问他是否可以跳甩手舞。事实上,死者的家属都是希望跳的。但是,宋潮一次也没同意。在他看来,三个死者都称不上德高望重。
午后一点半钟,巩高终于把车开到了老垭镇南郊的高速公路出口。从收费站缴费出来,一辆绿光闪烁的救护车突然从原来的老路上一晃而过,飞快地朝着老垭镇方向开去了。救护车开远后,巩高两眼猛地一亮问,宋会长,救护车进门的地方站着一个妇女,你看清她的脸了吗?宋潮说,我没注意。巩高说,我当时扫了一眼,感觉很面熟,好像是莫金的老婆常袖。宋潮一惊问,莫金在车上吗?巩高说,没看到。宋潮松了口气说,但愿莫金不要生什么病。
莫金是宋潮对口帮扶的贫困户,住在万寿隔壁,和万家是几十年的邻居。两家虽然近在咫尺,家境实在天壤之别。万家是村里的首富,莫家却在贫困户中排名第一。按理说,莫金是能够脱贫致富的。他年轻力壮、敢打敢拼,无论在家种田还是外出务工都是一把好手。然而,他太迷恋赌博了,斗地主、打麻将、炸金花,样样都来,偶尔还推牌九,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都被他赌光了。更可气的是,他还把常袖养鸡卖蛋积攒下来的一点零花钱也偷出去输了。不过,打从宋潮接手对莫金进行对口帮扶之后,他们家的情况大有好转。宋潮先苦口婆心地帮他戒了赌,然后又想方设法帮他筹集资金种植了五十亩辣椒。据说,莫金今年的辣椒长势喜人,丰收在望。如果销路好的话,他很快就可以脱贫了。焦点注册
到了老垭镇,经过卫生院门口时,巩高又看到了那辆救护车。除了司机,车里已经没人了,看来都下车进了卫生院。宋潮本想进去看一眼的,但发现巩高口吐酸水,便决定先去找个餐馆吃了午饭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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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中国作家》(文学版)202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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