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还没有我，父亲是生产队的会计，又是村里旱船剧团里撑船的艄公，在那个叫黄楼的村庄，父亲算得上是人堆里的显要人物。那时候父亲不吸烟，任多少老少爷们劝逼激将诱，使尽手段也没能让父亲就范。父亲不吸烟是有原因的，因为他是村里的会计，管理着生产队的一摊子帐目。如果吸烟，就没有理由推拒别人递过来的烟。接了人家的烟，到时候对方提出加个工分什么的，父亲就没法硬朗朗地回绝。吃人家的嘴短，接人家的手软。

父亲一心想有个儿子。在有了我二姐之后，父亲主动让出会计的职位。村干部要在计划生育上为老百姓作表率，现在成了老百姓，表率也就不用作了。虽然母亲说如果他不退，谁也不能怎么着，但有了我，父亲还是乐呵呵的像真捡了个金娃娃。

家里有了三个孩子要吃饭穿衣，那时我又身体多病，这让家里开始捉襟见肘起来。春天一到，我们兄妹三个的衣服都小得上不了身，两个姐姐也到了上学读书的年纪。父亲就是这个时候做起的生意。贩大蒜，磨红薯粉下粉条，养土元，父亲听说什么能赚钱就去跟在别人身边学什么。父亲甚至还当过牛行夫，就是逢集去集市上，当牛羊猪买卖的中介，我们那儿叫作耍牛鞭，排在三教九流之外。就是两下撮合买主和卖主，生意撮合成了抽点儿钱。父亲的生意做的并不怎么好，心直口又快的他，做啥生意也只能凑合着不让我们兄妹三个的学费拖欠太长时间。

父亲也就是从做生意那个时候开始吸起烟来的。父亲还没有练会吐出一连串烟圈哄我拍手跳脚，念了初中的大姐有一天指着我装订成练习本的香烟纸上“吸烟有害健康”的字眼，给母亲讲了吸烟的危害。原先花花绿绿的香烟纸，现在成了扎人眼睛的招魂幡。母亲和我们都劝父亲趁着刚吸上早早戒了。父亲腰一挺，高出屋里所有人一大截，他的话也有了不可动摇的力量：“那哪成？一根烟有时候就是一笔买卖。”我们也没见他用香烟谈成哪一笔生意，倒是常见他在人堆里最先掏出烟，一根一根地散个遍。

我和二姐同时考上大学的那年夏天，父亲的烟抽得特别厉害。一天收到两张大红的录取通知书，让我们一家人在短暂的兴奋之后陷入漫长的痛苦深渊——每一张通知书都让乡亲们眼红，可每一张通知书又都是催款单！母亲看着烟雾笼罩中的父亲，突然生气地一把甩掉手里的围裙说：“你少吸一包烟也能省个三块两块啊！”父亲抬起已被愁苦迅速刻下皱纹的脸，怔了一下，又怔了一下。屋子里落尘有声，父亲脸上罩着的一层烟雾呼呼散去。父亲狠狠地将手指间的大半截香烟掼在堂屋平整的地面上，用右脚上那双破旧的黄军鞋尖踏灭了火星，拧身出门。

那天傍晚父亲跌跌撞撞踏进院门，身后酒肉浑浊的气味让我家那条黄狗一直跟着进了堂屋。一进门，父亲就把一沓钱放在母亲面前的饭桌上。原来，父亲去了村支书赵大伯那儿，从不示弱的父亲，三杯酒落肚后，向饭桌上的战友们道出了自己的难处。一桌的兄弟纷纷慷慨解囊，赵大伯说到时候娃子当了县委书记他就是退休了也不碍事，就拨点款把村口的路修一修。父亲似乎真的就是县委书记的爹了，刚才说话的局促和不安，接钱时丝毫不存。父亲记好每个人的数目，然后敬酒，散烟。

说完自己借钱的经过之后，父亲咧嘴露出香烟醺得微黄的牙强作笑脸，像一只向主人献媚的猫：“多亏了平时香烟散得勤，不然，两个孩子可是没法读大学啊。”这话，算是对母亲的委婉道歉。末了，父亲当场宣布，从此戒烟。父亲说这话，又回到了一家之主的庄严和神圣。

父亲戒烟招到整村老少爷们的讽刺奚落。一个男人管得住管不住自己的婆娘，就看能不能随着自己的性子耍。父亲先是红着脸极力辩解，后来坦言孩子上学读书，最后父亲承下大家的笑话——“算我怕了老婆。还不行吗？”大伙逼他承认并非目的，拿一个人开心是那时的唯一娱乐方式。

母亲不只一次要我们在大学里认真读好书，努力学本领，因为我们欠了父亲多少烟抽。

大姐参加工作，遵照母亲的话，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买了上好的烟给父亲。父亲却不把那烟当回事儿，连黑色的塑料袋都不解，随手摞在供桌东头。母亲哭倒在床：“你这老东西，俺的一句话，记恨一辈子哇……”

我们一家人从此心照不宣，任何时候谁都不会在言谈话语里带出一个烟字。

不曾想身体一向硬朗的母亲前年冬天一病不起，临走时母亲拉着父亲的手说：“娃他爹，你抽支烟吧，看着你抽烟，俺走得心里好受些……”父亲手抖得厉害，好几次才把烟点着，吸了一口，强忍着没咳出来。父亲噙着眼泪说：“我早就不生你的气了啊。不抽烟，是想多陪孩子几年，咱小儿子，不是还没成家嘛。”

母亲走了，父亲也一下子老了。虽然答应了母亲，我们仍没见他抽烟。那天二姐电话里给我说，她前天来家里看父亲，家里没人，后来发现父亲蹲在母亲的坟头抽烟。大姐说，那是父亲在抽给母亲看呢。

（1868字）

杨家厚，河南省信阳市羊山中学语文教师。至今发表各类文章百余篇。

联系地址：河南省信阳市羊山中学  杨家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