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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点登录|《雨花》2022年第5期|李蔷薇:野草莓
时间: 2023-05-05 18:37 浏览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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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始于黄昏。阳光如暗淡的丝绸,远山如水波在眼前摇晃。没有人声,没有鸟鸣,站在树荫下,寂静好像是从自己的耳朵里传出来的。他四处张望,想找条路下山,突然看见一个女人站在离他不远的岔路口。一顶编织宽檐帽,一袭绿色长裙—娇艳、丰满,像朵刚从地里钻出的玫瑰。

他不是那种会主动和女人搭讪的人。非正式场合,他总是自觉离她们远远的。还有,他从没长时间盯住一个女人的眼睛看过。因此他只是起身,往灌木的方向走了几步。天越来越暗,下山小路像条慵懒的灰蛇,在暗淡的天幕下发着幽光。他知道,如果再不动身,最后一辆开往郊区的汽车将呜咽着与他擦肩而过。他不喜欢那种景象,这些年,与他渐行渐远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山泉水,新鲜的山泉水——不甜不要钱——”远远地,从“灰蛇”的脊背传来挑夫的叫卖声。这山实在是空旷,在这离山巅最近的地方,一天下来也没见着几个人。真难想象这挑夫如何养活自己。

女人走近他的时候,他正在原地转圈。她仰着头,戴着长长的花朵耳环,显得连衣裙的领口更低了。因为极度的美感带来的震惊,他开始用左手摸鼻子,后来又改用右手摸了一下。他第一次抬头看了一眼女人的瞳孔,原来是棕色的,既不是黑色,也不是褐色。

“看样子要下雨。”女人说。焦点平台

“天气预报说夜里两点。”男人说。

“云朵还是白的,不过有一点点发紫。”

“待会儿紫会越来越深,变成靛蓝、墨黑。”

“您对色彩可真在行,是搞绘画的吗?”

“不,不是。只是偶尔看天。”

“您准备在这里过夜吗?听说早上日出很美。”

“我正准备下山。”

“听说山上有家老牌茶餐厅,很漂亮。”

“是吗,我不知道有那么个地方。”

“我有点饿了,想上去吃点东西。您能陪我去吗?”

“没听说山顶有吃东西的地方。”

“我不可能记错,那里面的烧鹅和菠萝包很好吃。”

“对不起,我要下山去了。”

“也许我不该麻烦您,可要是您知道,我的脚——就是刚刚,跳过那个路口时,发出很小的‘咔嚓’声——可能里面某根骨头断了。”

“如果是这样,你该赶紧下山。”

“不行啊,我还有事。”

“抱歉,我也是。”

“啊——不好意思,我要吐了,我的胃—可能因为太久没吃东西——”

看见女人突然捂住自己的喉咙,吐出一堆呕吐物,男人的眉心倏地一跳。

“你先坐下,我这里有野餐垫——”

“不,野餐垫没有这个功能——”

“好吧,那去那边的木椅,有靠背,会舒服一点。”

“那太远了,我可能走不过去——”

“我扶你,你抓住我的胳膊。”

“不,高跟鞋会让骨头移位。”

“抓紧点儿,这边——”

“瞧,我说了不行,您还不信!有没有压到您?”焦点平台

“我没事,你稍等一下,我去拿餐垫。”

“不,我不吃——”

“我包里有泡面,味道不错。”

“您这是在打发我!您怕我纠缠……”

“瞧你说的。”

“请用事实证明。”

“行——你想去什么地方?不过我时间不多。”

“谢谢!放心,不会耽误您太久的。”

女人微笑着,露出石榴籽般的牙齿,不过,是白色的。这让男人有些眼花。

“山顶是吧?”男人问。

“对,从那条岔路上去,抄近路。”

“那边的岔路口?不行,那条路太陡了。”

“要是走大路,保安关门前您是来不及赶下山的。”

“那个留山羊胡子的老头吗?没事,可以和他商量。”

男人蹲下身,蹲得很低很低,好让女人很容易就伏到他的背上。正如他想象的,女人像灵巧的小鹿一样轻。

“不,现在换了个较真的年轻人。您今天上来时没注意到吗?山羊胡子退休了。”

“看样子你对这里很熟。”

“我只是喜欢和保安聊天。”

“你想做保安?”

“我是保安的女儿。从小在门卫室长大。”

“现在几点了?”

“刚过六点,六点零五分。”

“你这样做没有意义。先不说有没有那家茶餐厅。那菠萝包的味道,只存在于你的心里,确切说,是记忆里。”

“也许您有道理。”

“据我所知,那上面除了一个卖水的亭子,没有任何东西。”

“您确定?”焦点平台

“谁也不能百分百确定。”

“那我还是要去看一下。”

“我们已经走在这条岔路上了。”

“谢谢!您真是个难得的好人。”

“我吗?从没人这样说过。”

“没有女人这样说过?我不信。”

一阵微风吹过,男人能感觉到女人的一缕发丝,像一只小手,在他的脸颊飘来拂去。

“也许有吧,我不记得了。”男人说。

“您可真有意思。”女人说。

“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女人,你是谁?”

“我吗?我是谁?”

“你不知道自己是谁?”

“我不知道……那你知道吗?你知道自己是谁?”

“我?”

“对,是你!”

“你说得对,我也不知道。”

男人听见女人笑出了声,想了一会儿,男人也笑了。

“看,那边有白烟,还有归鸟,看来天真要黑了。”女人指着天边,对着他的耳朵说。

“是炊烟和寒鸦。要起风了。”男人说。

“要不要歇一会儿,你的背都湿了,是不是我太沉了?”

“有点儿。”男人又笑,似乎觉得很开心。

“那坐一会儿吧,也不急在这一时。”

男人松了口气,就地坐下。女人从背上滑落下来,坐在他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天色比刚才更暗了些,挑夫的叫卖渐渐听不见了,只有一阵接一阵和煦的晚风,如一波波春水温暖地扑向他们。男人从地上拔起一棵青草,放在自己的鼻子前,伺机观察女人的脸。原来是绯红色的,像一朵被晚霞染红的玫瑰。真是奇怪,从看见这个女人开始,他已两次想起了玫瑰。而这种俗丽的东西,在他平常的生活中鲜少出现。他在那里想得出神,女人已悄悄捋了捋头发,将宽檐帽摘下。她果然已不再年轻,薄暮的余晖中,乌黑的眼圈像两只熟透的李子,额角有清晰的凤尾纹。可即便如此,也无损于她的美。焦点平台

“真想就这样坐下去啊,不用上山,也不用下山。”男人对着山头远眺时,女人感叹道。男人有些纳闷,听上去她似乎是个很重要的人。可需要她的会是谁呢?

“您有孩子吗?”女人问。

“算是有吧,怎么了?”男人说。

“什么叫算是?”

“有很多年没见了,现在和他妈妈一起生活。”

“很久以前,我也有过,是个可爱的男孩。”

“现在你们分开了?”

“是,他离开了,不过,我们永远不会分开。”

“是这样!对不起。”

“您不必道歉,孩子总会离开的,就像雨水会滴落、花儿会枯萎。”

女人说完低下头,面露哀伤。他想问问那孩子到底怎么了,可终于还是没问。他不想关心另一个人,尤其还是一个女人。而且他明白,如果她想说,总归是要说出来的。

“那年,您多大?”

“什么?”

“我是说,第一次做父亲。”

“哦,记不太清了,大概二十来岁吧。”

“是奉子成婚吧?”

“不记得了,这些都不算什么重要的事。”焦点平台

“那您就是天生对孩子不感兴趣。”

“也许吧,我无所谓。”

“您的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开船,在江上一刻不停地掌舵。很枯燥,不过我喜欢。”

“您一定是生活的强者。”

“这话怎么说?没人是生活的强者。”

“您恋爱过吗?”突然,女人问出这句,两只琥珀似的眼睛,灼热地盯着他,似乎想将他融化。

“恋爱?你说的是那种头晕目眩、神魂颠倒,又生离死别的经历?”

“对!”

“没有。”

“这么肯定?”

“我还没老到能忘记这种事。”

“您真幸运。”

这次,轮到男人沉默了。不过很快,他就被山下传来的阵阵钟声惊醒。这再一次提醒他,时候不早了,还有更紧急更重要的事在等着他。

“走吧,如果你还想上山的话。”男人说。

“好的,多谢你!”女人柔顺地趴到他的背上。一股撩人的香气,如一队看不见的蚂蚁,在男人的后脖颈里蜿蜒开来,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开始加速。

“那你呢,是因为恋爱结婚的吗,和那孩子的父亲?”

话一出口,男人就后悔了,他感觉到背上的女人猛地一颤。

“如果你不想回答——”

“没关系。我当然恋爱过,但不是和孩子的父亲。”

“那么,他早就离开了?”

“我不想回忆这些,整件事不值一提……就像,当你还稚嫩得像枚鸡蛋,就被人狠狠地摔在地上,你只能忘了自己,假装那不是你……”焦点平台

“假装那不是你……”

“对,每天,像碎片一样活着……”

正如男人所料,女人开始讲述男孩的故事。她是那样爱他,以致于无法让自己重获之前的平静。一开始,谁都觉得这份爱动人——就像一朵烛火在风中摇曳。可渐渐地,没人能容忍它的热焰,它烧着了周围的墙壁、家具,甚至所有通向出口的门。男孩似乎永远不会长大,他唯一的愿望,就是睡在永恒的襁褓中,而她的手臂就是襁褓的苍穹。直到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爱她的男人闯入。当然,这样说并不意味着男孩不是真的爱她。“可这是截然不同的,你明白吗?”说到这里,她从背后偏过脑袋,追着他的眼睛。“那么现在呢?”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是男人赶走了男孩,还是相反?”“都不是,”女人摇了摇头,眯起眼睛,“男孩打电话给警察,说有人猥亵他。结果他走了,男人进了监狱。”

故事讲完,女人像朵熄灭的烛火般沉静。而男人,却感到耳骨边两片温热的轻盈。

“也没什么不好,像碎片一样活着。”过了一会儿,男人气喘吁吁地说。

“是的。”女人说,“这样就会有很多个你,而且每一个都会反射别人的光。”

“你很在意别人吗?”

“不在意,我是个坏女人。看见别人痛苦,我会感到快乐。”

“这也没错。快乐总共就那么多,别人多了,你就少了。”焦点平台

“那您的快乐是什么?曾经最快乐的时刻?”

“我吗?我喜欢爬山,不要人结伴,容易缺氧的那种。我喜欢一切处于巅峰状态的东西。”

“真奇怪,您竟然没有恋爱过。”

“不过我喜欢恋爱的结果。”

“那是什么?结婚?”

“征服,或者说是臣服。一个女人的缴械。”

“就像抵达山的顶峰?”

“或猜出谜语、找到答案。”

“您从未对女人动过心?”

“那是在最开始的时候。就像你第一次来到森林,无法不震惊于花朵和树木的美。”

“那后来呢?”

“后来,就只看到果实和木头。”

“果实可以吃,木头能打成家具,是这样吗?您为什么没想过改变?”

“你倒是告诉我,这种事情怎么改变?”

“您有没有想过,变成另外一个人?”

“你说的是演戏?”

“是的,人生可不就是演戏,您想一想。假装喜欢这样,假装喜欢那样。”

“我没有假装。”

“我不信有人第二次看见玫瑰,就不再觉得它美。”

“如果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会这么觉得。”

“什么更重要的事?”

“我跟您说过了,爬山,爬向山的顶峰。”

“那您爬到了吗?”

“就差那么一点儿!”

“是,永远差那么一点儿!都是这样说的,这说明你们的方向是错误的!”

“那正确的方向是——停下来欣赏玫瑰?”

“如果做不到,可以先假装。”焦点平台

“然后呢?”

“慢慢地,就会进入状态,觉得它是真美。”

“再然后呢?”

“你会发现,时间像流水划过,而你却完全感觉不到。你只感觉到蒙昧的舒适,就像刚刚逃离黑暗的森林,开始等待黎明的日出,就像现在、此刻。”

“你是在诱惑我吗?”

女人一怔,接着咯咯笑起来。

“您可以这样认为,没看见我正紧紧搂着您的脖子?”

“可以把我放开一点儿吗?我快喘不过气了。”

男人停住脚,夸张地喘着气。女人的手臂缓缓放开了,他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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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男人说。

“哪种人?”

“一见到漂亮女人就动心的男人。”

“我没有那样想。”

“我是说,在我看来,女人和女人,男人和女人,并没什么两样。”

女人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伸出一只手,在男人的肩胛上轻轻揉捏。“你一定是太累了,”女人说,“你在说胡话,是我太沉了吗?”

男人的脸先像被蛇咬了似的僵住,但很快又皱皱鼻子,笑了起来,“没有,不过别这样。”

“那我该哪样?”女人停下手里的动作,也笑了。

男人想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原先长长的扑克脸。他一直知道怎么让自己看起来更严肃,或者,用她们的话说,叫不好惹。他突然感到一阵伤感,他想起了被人追债的经历——曾经有一次,为了甩掉他们,他迫不及待地跳入水中;还有那只可爱的小鸡——他后来如何忍泪杀了它,并且津津有味地享用了它。这个女人,似乎让他想起了很多更深的、之前从未意识到的东西。比如那些眼睛的颜色,他现在想起来了。它们多数是黑色,黑中带咖,或黑中带棕,有一对甚至是淡淡的天蓝色——那是个宽脸颊的少女,大大的额头和眼睛,看上去很聪慧。再比如那个时常在梦中出现的难题——他真的有过妻子和孩子吗?因为无法弄清这两个词的实际涵义,他总是得不到正确的答案。焦点平台

“想见见那些碎片吗?”男人凝视眼前的荆棘举步不前,女人问。什么碎片?男人纳闷。“光影的碎片。刚刚我看见那边的树林里有口井。”女人解释,“我想见见那碎片,我想—照一照镜子。”男人好奇地转过头,凝视女人的脸。和之前一样,还是如玫瑰般娇艳,还有丝丝缕缕的黑发,像乌软的绸缎。如果没有这双深棕色的眼睛——让人想起老虎、豹子或任何一只丛林中的猛兽——他愿让自己湮没其中。

“你没带小镜子吗?或者手机之类?”

“刚刚在山下被我扔了。”

“确定吗?那可能是口枯井,没有水。”

“不会的,我刚刚看见有宝石一样的反光。”

“肯定没盖子,里面会有毒蛇或蜈蚣。”

“蛇胆可以入药,蜈蚣也是。”

“时间不早了,我还得下山。”

“很快的,我看一眼就走。”焦点平台

“光线这么暗,你可能什么都看不见。”

“看不清楚也不要紧。”

“别任性了。山顶可能会有水洼,前两天刚下过雨。”

“不,我只想去那口井。”

“可我不想,也不喜欢。”

“为什么?怕我在井口照镜子,会变成女鬼,或是狐精,而后,偷偷地把你吃掉?”

“行了,别说了。我带你去。”

男人走在通往水井的小径上,不知是不是担心草丛里的毒蛇,他走的是踉跄的之字步。女人却管不了那么多,她看起来很快乐——喉咙深处,甚至哼着一首不成调的歌。

“等一下!”经过一处灌木丛时,女人突然喊了一声。

男人听到了号令,立刻站住。

“野草莓!是野草莓—真漂亮。”

女人说着,已经从他背上一跃而下。

“野草莓?”男人纳闷地重复,心里隐隐地觉得哪里不对劲。

“一定很好吃。我想摘点——”

女人伸出手,声音像铜铃一样清脆。

“别——”男人也伸出手,本能地想去阻挡,“那个红色的吗?那是野果。颜色这么鲜艳,可能有毒。”

“让我尝尝。”女人绕开他的手。

“别——”

“唔……味道不错……”

女人将红果子放进嘴里,咀嚼着。

“等等—你怎么什么都往嘴里放……”

“来,您也尝一尝。”

“不——”

男人抬手挡住眼前的光线,好看清女人的脸。女人却偏了偏脑袋,将一粒猩红的野果放入他口中。来不及咀嚼,鲜红的汁液滴落下来,像一缕新鲜的血。“你的嘴巴流血了。”女人说着,伸出食指,在他蠕动的唇上轻轻一点。男人怔住了,像只呆鸟似的呆呆地朝她望着。“真是个傻瓜!”女人笑着,嘀咕一句,撩起裙角走开了。男人不及细想,跟了上去。“这水乌幽幽的,一定很甜。”女人走到井边,弯下腰,像只展翅的大鸟向里面俯瞰。男人站着,一动不动。焦点平台

“您一直都是这样吗?像磐石一样理智?”过了一会儿,女人问,这时,她用手臂撑住井沿,编织草帽下的脑袋微微颤抖着,像随时会被吹落到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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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井里已经重新充满了水。他不知道这是如何发生的。在他的想象里,这里除了水锈、血迹,就只有微雨中一串让人心惊的脚印。他不知道雨水有没有及时冲刷掉它们。为了躲避这焦虑的痛苦,他选择了遗忘。

“也并不总是这样,有时也会犯错。”他说。

他往井沿的方向凑近了点,犹豫要不要绕过一旁的草丛,回到下山的公路,再坐上一辆通往郊区的大巴,将这里的一切远远地甩在脑后;还是干脆走过去,尝尝那炫目的红唇,是不是像刚尝过的野果子一样让人难忘。

“比如说?”女人直起腰,用草帽从井里舀上水来。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得走了。”

“怎么,您不渴吗?过来,喝点儿。”

“不——我不渴。”焦点平台

“来吧,别这么固执。”

“松手,离我远点儿……你这个疯子……也不担心这水——”

“什么?”

“有没有被人泡过。”

“被人泡过……哦,原来您是这么想的!那,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被人推的?”

“你——你有病吧,我就这么一说。”

“也对,您想得可真周到。”

“你还有完没完?你不走我走了。”

“您再稍等一下,马上就好。”

女人最后一次往深井里看了一眼。透过灰色的水面,她看见一张微微抽搐的脸—她知道他就站在身后,离她后背不到两厘米的地方。没来由地,她觉得背后的脊柱升起一阵冰凉。

他们默不作声地回到了原来的山路。

天色更暗了,暮色在山林间跳跃着,像只看不见的小鹿。好几次,男人的脚在石子上摩挲着打转,女人的身子也无力地歪向一边,她的腿被荆棘划成了猩红的两片。可没有了之前活泼的气氛,女人只是盯着眼前的山麓,沉默着。

“怎么不说话了?”跨上一层长满青苔的石阶,男人问。

“您让一个疯子对您说什么?”女人说。

“哦,别介意,其实我是说我自己。你和我能说到现在,说明你也是。而没人发现这一点,说明大家都是。”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这一点的?”

“什么?发疯吗?”

“不,是您和我,能交谈——用您的话,是说话。”

“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焦点平台

“原来目光会说话。”

“我觉得是这样。”

看见女人露出诧异又深思的神情,男人想告诉她,自己的生命其实早已结束,所有有意义的时刻都已成为过去。很久以前,也曾有一个女人让他心动,可那时他又太年轻。后来,在他眼中,除了重量,女人再也没有任何用处——有那么一阵,他有一种神奇的本领,随便哪个女人在眼前走过,便能准确报出她们体重的数字。坚实的肉体,奔腾的血液,那是比美还要轻盈一百倍的东西,它们能让男人飞上高空。不过,当他斟酌词句,想讲述这一切时,却发现它是多么乏味。而且他又意识到这也是极平常的。虽说她也是个平常的女人,可她那么美。而美,是极不平常的。

“没什么意思。谈论我没什么意思,还是谈你吧。”男人说。

“您想知道什么,悲惨的失恋史吗?一个女人,能记住的就只有这个。”

“我倒是想听,不过,那一定会让你很不愉快。”男人说,“你可以说点别的。”

于是女人想起了一个个心碎的瞬间。男人离开了,而她还在原地,为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唯一的终点而愤怒。她迫切地想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毁了一切,是出于愤恨,还是天性中的残忍?可当她的目光射向灌木、泥土和上面的重重阴影,她又觉得,询问毫无意义。于是,她露出了一个忧伤的微笑,开始讲述自己的童年。“对于一个女人而言,除了爱,还能记住的就只有这个——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所有的人都像在另一个世界,中间隔着一条冰封的河。就是在那时,她爱上了烈日下的徒步行走,酷热的田野,人们从禾苗间诧异地抬起头,像盯着一只从河里上岸的鹭鸶——”焦点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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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鹭鸶?”男人突然问。

“因为我那时不仅黑瘦,而且奇高。”

“不是因为动作灵敏?”

“不,从小,我就不是那种灵敏的孩子。”

男人笑了,不过因为没有声音,女人没有注意。天已黑得失去了踪影,女人张大了嘴,犹豫要不要讲下去。

“到山顶了。”男人说。

“放我下来。”

“再坚持一下。”

“可山上刚下过雨,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不会的,放心。”

“快点放我下来!不然我就——”

“你就如何?

“拉着您一起一了百了。”

“好吧,一切都按照你的意愿。”

上山的石阶变得深邃又模糊,男人将女人放下。一开始,男人让女人走在前面,每当女人的脚趾无法及时抓住脚下的石块,男人就从后面轻轻地扶她一把,可渐渐地,女人越走越快,后来,竟然离男人有一两丈远。临近山顶,风越来越猛,女人的裙裾不断向后飞起,像一把大大的雨伞,袭击着男人的裤腿。有一两次,女人感到男人正在变矮、变小,并钻进了那顶雨伞,可当她回望,想象中的一切并没有发生。焦点平台

“鹭鸶可是捕鱼能手。”男人说。

终于,他们跨上了悬崖的最后一层石阶。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女人沿着栅栏,向竖着海拔标志的巨石走去。

“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为什么非要来这里?这里明明什么都没有。”

男人说着,朝四处看了看。确实,就像他之前说的,这里没有什么茶餐厅。除了晚风、山石,就只有远处模糊的山峰,和身旁一个孤零零的百货亭,卖东西的人早在日落前下山了。

“是吗?可能是我记错了。不过,正如你说的,这不重要……”女人终于到了她想到的地方,转过身来,将红白相间的栅栏藏在了身后。

“哦?那重要的是……”

“重要的,是当时你和谁在一起。”

“你是说,那个爱你的男人?那个男孩?还是……”

“不,都不是,是另一个……”

“那是谁?”

“真奇怪,您为什么对我这样感兴趣?”

“你可以不回答。”

“有时候,另一个其实是这一个的重复,但又会稍有不同……”

“你看上的是它们重复的部分?”

“不,我是个蠢人,我看不透这个。我喜欢陌生的男人,就像男人喜欢第一次见到的玫瑰……”

“可是刚才在山下,你说——”

“爱,是另一回事。”

“那个你爱的男人……”

“他已经死了,在他被扔进监狱的第二天。”

“所以你就抓住一个在山脚遇见的陌生男人?”焦点平台

“您可以这样说。”

“我是个幸运的家伙!”

“我也这么认为。”

“那么,请问,现在,你还需要我做什么?”

“现在吗?您什么也不用做。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该走了。您可以从原来的小路下山,山脚会有迎接你的灯光。”

“离开之前,我想知道,上次,陪你来的男人是谁?”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

“就像不知道我的一样?”

“没错。”

“后来呢,他去了哪里?”

“当然是下山了。既然上了山,就一定会下山。”

“是的,不可能一直在山顶。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永远留在了这里。”

“您想象力真丰富。”

“谢谢。”

“所以,现在结束了吗?”

“是的,结束了。一切都太晚了。”

“您是说那辆车,它肯定开走了。您可以找个地方住下,等明天早上的第一辆。”

“我不是说这个。”

“那是哪个?”

“是我见到你的时机,太晚了。”

“什么意思?”

“我太老了。”

“您今年多大?”

“四十二。”

“您还年轻,一切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我要下山了。”

男人说着,转过身去,尽管他知道,下一秒,也许下一秒,他就不得不转过身。

“过来。”终于,他听见女人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女人仰着脸,笑着拍了拍身边的栏杆,“到这边来。”

“不。”他说。

“为什么?”

“天黑了,白天结束了。”焦点平台

“是的,我知道。可风太大了,我有点儿冷。”

男人迟疑着,像被一阵看不见的微风推着,朝女人缓缓移去。女人注视着他,上身微微前倾,两只手背在身后,像个等待中的温柔少女。她为什么要这样?男人想,是出于天真,还是某种让人恐怖的兴奋?难道真的是演戏?真是一个危险的女人啊,稍有不慎,就会让人沉醉其中。男人沉思着,终于挪到了女人的身旁。为了掩饰自己,他伸出一只胳膊,轻轻搭在她背后的栅栏上。“再过来一点。真奇怪,您不觉得冷吗?我是真冷。”女人哆嗦着,边说边撩起裙角裹住自己的脸。一对蓝得发绿的眼白,在黑暗中静静地照着他。他摇了摇头,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也许还有另一种方式,没这么复杂,也没那么痛苦。比如,再爬高一点,到另一座山上去;然后干脆,一起下山。”女人听了,捏了捏手边的裙裾,瞪了他一眼。“下山,上山,把事情再重复一遍,就像我们以前做的那样?不,我受够了。”说着,她咬紧牙关,更紧地抱住自己。直到这时,男人才注意到,那件绿色长裙是丝质的,在朦胧的夜色下,像条正在流淌的绿色的河。他有点困惑,她怎么会穿这样的衣服,可当他又瞥了一眼她的脸,便即刻明白了。美是超出一切规则之外的东西,而她之所以美,正是源于这份罕见的勇气。焦点平台

最重要的是,她说得对。就是他自己,也千百次地想过,只有那一条路——既充满了美丽的憧憬,又避开了无意义的雷同,是最完美的解决方案。

“找块石头坐一坐,或者到那个百货亭的背面,那里背风。”男人说。

“不,你走吧!我就待在这儿,哪儿也不去。”女人呵着气,转过身去,朝着栅栏下方张望。那里,除了黑魆魆的山谷,只有零星的微光——可能是躲在草丛里的萤火虫,也可能是早已腐烂的野兽发出的磷火。

真是个任性的女人啊,他想。很久很久以前,他就盼望能遇见这样一个女人——美丽、任性,视时间的一切压迫为无物——一个悲惨又无辜的人间女神。

他一下子陷入了窘境。一切似乎都变得不确定了。上山?下山?最可恨的是,他的双脚固执地粘在土里,不再听从他的命令。还有他的眼睛,朦胧地睁大,盯着她的背影——上一次,上一次和女人在一起是什么时候?记忆中,他还从来没和一个女人待这么久,还有,说这么多的话。他不明白这其中的心理顺序——是因为这一点,让她和认识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样,还是正好相反?不过这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他无法想象,自己将重新变回一个婴儿。像婴儿一样微笑、咧嘴,然后扑入她的怀抱。这于他是一种耻辱。焦点平台

看上去,只剩下一个办法了——忘了他自己,一切都按照她的意愿,全心全意做她的奴仆。

“让我死吧,让我去那个神秘的、从没有人回来过的黑暗世界!”女人说。

他似乎听见女人说了这样一句,又似乎什么也没听见。后来,他向很多人描述这一刻时,说自己听见了,但当他们逼问更多的细节,他又否认,说很有可能是他的杜撰。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爱她,爱所有他遇见过的美丽女人。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要让与美作对的所有丑陋消失、让更糟的未来消失,他要让美停留在巅峰时刻——就像他无比热爱的至高峰。

“穿上它!”

在越过栅栏、结束一切之前,他在她耳边低语,并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到她身上。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她受冻,哪怕下一秒钟,他将看见那黏糊糊的脑浆和飞出去的眼睛(他是见不得血的)。毕竟,她是最高的玫瑰,是他唯一没有见过第二次的玫瑰。他不忍让她受苦,哪怕是在她失去知觉之后。

他伸出食指,试着碰了碰她胸前的骨头,然后,胳膊稍一用力,便看见她的身体晃悠悠地飘了下去。“你可真轻啊,像纸飞机。”他看了眼四周,喃喃自语。

李蔷薇,1979年10月生,江苏江都人。毕业于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于《作家》《上海文学》《野草》等刊,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刊。焦点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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