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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点注册|《朔方》2022年第6期|付久江:酒话
时间: 2023-05-05 17:49 浏览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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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剩最后一箱橘子,双庆刚想再降价甩卖,远远又看见钟老汉,迎着偏西的太阳,缩脖儿弓腰,老牛拉犁一样慢吞吞走过来。收了橘子和电子秤,双庆发动车,加大油门一路逃窜。直到后视镜里那个佝偻的身影消失不见,才松了一口气。

见双庆搬着橘子气喘吁吁进门,妻子说,家还有呢。双庆说,吃不了送人。和志全约好了,去河北拉苹果,一会儿就走。

吃了口饭,出发还早,双庆习惯性地来到客厅的阳台前,临窗眺望小区外面路对面的停车场,身子猛地一缩。钟老汉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停车场里,此刻已经转到他那辆东风货车前,猫腰看车牌号,又踮起脚往驾驶室里张望。好在挡风玻璃后面的挪车电话,不是他留给钟老汉的那个号码。然而,钟老汉还是掏出手机按起来,双庆口袋里的手机随之响起彩铃,是刘德华的《恭喜发财》:恭喜你发财,我恭喜你精彩,最好的请过来,不好的请走开……

双庆本能地捂了一下手机,仿佛怕外面的钟老汉听见。他想挂掉,又有点不忍,任刘德华不厌其烦地唱。歌声停下来,探头再看,钟老汉袖着手站在停车场外的马路牙子上,像是要走,又不知该往哪儿去。起风了,路边的银杏树又抖下一些金黄的叶子,鳞甲一样点染在钟老汉的头上肩上,夕照下,那身影仿佛也变成了一棵形销骨立的老树。双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真想下楼,拂掉他身上的落叶,劝他回家去。焦点娱乐平台

贪杯就是误事。双庆恨自己,酒一喝多了就满嘴跑火车。可他真的说过那样的话吗?真的就不记得了。他怀疑钟老汉是顺杆爬,粘包赖,故意在唬他。

那还是立秋前,双庆开车去二百里外盛产西瓜的黑水,装了一车大地里罢园的西瓜。西瓜品相不好,大的大,小的小,形状各异。不过也便宜,论车装,一百五十元装了满满一车。城里人挑剔,这样的西瓜不好卖,双庆便去城市周边赶大集,头一天在城南的平房子大集,只卖了不到二十个西瓜就回了本。第二天去城北的吕家营子,卖到中午散集,一车西瓜所剩无几,刨去成本赚了两千多。

刚要上车回城,双庆听见身后有人喊他。回头看,路边的奥迪车上下来一个衣着光鲜的中年人。打量了半天,才认出是辛明。说起来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双庆还年轻,爱打架斗殴,蹲过一年劳教,在劳教所认识了辛明。都是塔城人,脾气也合得来,两人便称兄道弟地亲近起来。出来后辛明去南方打拼,娶了个南方老婆,还开上了公司,混得风生水起。这期间,双庆也接到过辛明的电话,邀请他过去一起发展,还说什么“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被双庆拒绝了。兄弟是兄弟,利益是利益,双庆不想往一起掺和。学会了安稳过日子,他很满足当下的生活,对那些遥远的诱惑不再期许。焦点娱乐平台

辛明这次回来是走亲戚,正要去乡下看他舅。多年不见,哥俩都想喝一杯,叙叙旧。于是买了酒菜,一个开着轿车,一个开着货车,结伴去了乡下。他们计划在那里住下来,第二天一起回城。

顺着曲里拐弯的乡村水泥路走了二十多里,转过好几座大山,他们来到那个叫白腰的村子。群山环抱中,呈现出一幅繁忙热闹的劳动景象。村民们都在出土豆。犁铧翻动下,平展展的大地像一片泛起波浪的海洋。嚯,土豆真好,个头儿匀溜,大如小碗儿,叽里咕噜满地滚。几辆大货车等在地头,商贩们正验货过秤装车。

双庆看着眼热,说搂草打兔子——捎带脚儿,我也要装一车回城去卖。辛明揶揄双庆,真是无商不奸,到哪儿都能看到钱。双庆嘴上分毫不让,小商贩就得挣小钱儿,哪像你大老板。

在辛明的舅舅钟老汉张罗下,双庆装了满满一车土豆,开到钟老汉家歇了。钟老汉老伴去世了,孙子孙女都进城去念书,儿子儿媳便也跟着进了城,家里的日子就靠他一个人。钟老汉炖了一只鸡,加上辛明和双庆拿来的酒菜,爷仨坐下来边喝边聊,聊着聊着,话题就从白腰的土豆聊到了大白菜。钟老汉说,出完土豆就该种大白菜了。塔城最好的大白菜出在吕家营子,吕家营子最好的大白菜出在白腰,继而又唉声叹气,说这么好的大白菜,就吃亏在村子窎远,种着容易卖着难。焦点娱乐平台

记忆到此戛然而止。那晚双庆喝断了片儿,后面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第二天离开时,他拿出五百块钱给钟老汉——作为辛明的哥们儿,表达一下晚辈的心意还是应该的。再说了,他也想让辛明看看,他这个水果贩子混得也不赖——钟老汉捻着手里的钱说,这是订金吧。双庆一愣,没明白老汉到底啥意思。钟老汉说,昨天晚上双庆拍着胸脯打了保证,下了秋,就来收购白腰的大白菜。双庆问辛明,我说过吗?辛明说,我也喝断片儿了。转头对他舅说,我兄弟路子宽,人脉广,你们那点儿白菜不叫事儿,分分钟搞定。双庆说,好吧,你说订金就订金。钟老汉说,好,那咱就秋后一起算。还拿出一个小本本,歪歪扭扭记下了双庆的电话号码。

隔行如隔山。回到塔城,双庆卖了三天,才把一车土豆处理掉。算了算,还不如半车西瓜挣得多,没什么油水。便又去卖桃,卖早酥梨,卖各种应季的水果。如果不是接到钟老汉的电话,他早就把大白菜的事忘到脑后了。

记得,当然记得,是老舅,辛明舅就是我舅。双庆在记忆中翻找那张模糊的脸。五百块订金?哪有,那是我孝敬您老的一点心意。双庆心里噼里啪啦打算盘,一斤大白菜几分钱的利,拉一车挣不上几百块,还不够个辛苦钱。包销?我说过吗?酒话,随口说说,哪能当真。再说,我正在河北拉苹果,回不去。焦点娱乐平台

接电话时,双庆其实正在市场卖四川过来的橘子,河北的苹果还长在遥远的果园里,不过已经快下树了。拉苹果多赚钱呀,一车苹果连批发带零卖,赚他个万儿八千不成问题。他可不想在大白菜上浪费时间。

撂下电话,双庆吓了一大跳,钟老汉竟然鬼魅般地从眼前冒出来。好说歹说,才把钟老汉哄回去。双庆放弃那个人流熙攘的市场,在路边打起了游击,再打电话也不接。然而钟老汉却像一只吸血的蚊子,任他躲到哪儿,总会嗡嗡嘤嘤叮上来。又要防城管,还要躲钟老汉,一车橘子卖得磕磕绊绊,双庆郁闷透了。

明明已经把他甩掉了,他怎么会找到家门口来?双庆给辛明打电话,果然是辛明给他舅提供的地址。你真是扒眼不怕事大。双庆恨不得从电话里伸过一只拳头去,就算说过,酒话咋能当真。辛明说,老爷子犟,认死理,还说拿了你的订金。你拉一车够他三轮车跑十趟的,帮他卖一卖,就算帮我忙了好不好,亏的钱我给你补。你补,补多少,有钱就了不起了。双庆冲电话里嚷。舍大白菜去拉苹果,的确跟钱有关。可辛明跟他谈钱,让他感觉受到了侮辱。恰在这时,志全的电话顶进来,双庆转接,志全已经开车到了高速口,就等他一起出发了。有点小情况。双庆嘴上搪塞,顺窗户往外瞧,银杏树下的钟老汉不见了,便又改口说,稍等稍等,马上就走。焦点娱乐平台

撂下电话,披上外衣,双庆拎包噔噔噔跑下楼,直奔小区外的停车场。发动车刚要走,右侧车门一开,钟老汉嗖地钻进来,喘了口长气说,电话也打不通,我还以为找错车了呢。双庆摘了档,说是老舅呀,吓我一跳。钟老汉说,村里的白菜该砍了,今年白菜特好,心包得瓷实,一个虫儿都没有。双庆说,我这正要去河北拉苹果。钟老汉说,说好了的,订金你都交了。双庆说,那钱是我孝敬您的,那晚喝多了。钟老汉说,没喝多,那晚都没喝多。辛明还说,你这人特义气,讲诚信。高帽子里藏着紧箍咒,双庆可不想戴,从包里掏出一沓现金,数出五百递给钟老汉,算我失信,这是违约金,你去找别人吧。咋能白要你钱。钟老汉转手把钱塞到双庆屁股下的坐垫里,苦着脸说,今年邪了门儿了,这么好的大白菜,愣是没人收,没法子,只能找你。双庆手指弹跳着敲打方向盘,问钟老汉家种了几亩白菜。钟老汉说,不多,三亩八分。双庆又问,一亩地能产多少。钟老汉说,多说五六千斤。双庆又问,一斤白菜卖多少钱。钟老汉叹口气,说市场上零卖才一毛五,算是贱到家了。双庆又从包里拿出五百块,连同屁股下的五百块塞到钟老汉口袋里,说批发更便宜,差不多顶你收成了,下车吧。钟老汉脸涨得酱紫,又把钱塞回来,让你去收菜,又不是让你来扶贫。双庆虎着脸,下车!再不下车,我把你拉到河北去了。钟老汉梗着脖子不动,把我拉河北去吧,正好给你帮忙。憋了许久,双庆撒气的皮球一样瘫在座椅上,说好吧,你回去抓紧砍菜,明儿一早我过去拉。说好了?说好了,有辛明在,我还能糊弄你。焦点娱乐平台

钟老汉下车刚走,双庆电话又唱“恭喜你发财”,志全电话里急吼吼的,还磨蹭啥呢。双庆说,你自个儿走吧,我临时有事,去不了了。志全埋怨道,有事不早说,让我这通等。挂断电话,双庆卸掉彩铃,将手机恶狠狠地摔到车座上,恭喜个狗屁,发个鸟财!

见双庆去而复返,妻子很意外,不是去河北吗?双庆恹恹地摇头,黑天瞎火的,明儿个再说吧。

第二天一大早,下着薄雾,双庆开车赶到白腰。蒙蒙雾气中,一片片菜地透着磨砂绿,传来脆生生的砍伐声。钟老汉已经等在一块砍完的菜地旁,身后是一垛垛码放整齐的白菜。大白菜果然长得好,棵棵卷叶包心,翠绿,瓷白,像吃饱肚子的胖娃娃。双庆下车,四下看了看,果真没有贩子来收菜。除了自己的车,只有几辆农家自用的三轮蹦子停在地边。见菜地里忙碌的多是上岁数的老人,双庆问钟老汉,年轻人呢,都去哪儿了?钟老汉摇头叹息,打工的打工,陪读的陪读,都进城了。外面的钱好赚,谁还稀罕这烂贱的白菜。双庆悄声说,先说好了,我只拉你一家的。钟老汉哼哈着点头,放心吧。张开五指冲双庆晃了晃,我算了,这一车白菜,你能赚这个数,一天卖两车你就发财了。双庆感觉好笑,钟老汉哪里知道卖苹果的利润,那钱赚得才叫一个过瘾。焦点娱乐平台

白菜拉进城,双庆傻眼了,满市场铺天盖地的大白菜。大喇叭吱吱哇哇喊了半天,也没卖掉几棵。一气之下,他将白菜拉到了城南的批发市场,六分钱一斤倒给了二道贩子,开上车气呼呼往回赶。几车烂贱的白菜,赔就赔了吧,一车苹果就赚回来了,谁让钟老汉是辛明的舅呢。

听说把白菜倒给了二道贩子,钟老汉脸拉得老长,回头喊帮忙装车的中年汉子,三林子,待会儿开上你的三轮蹦子,咱俩跟着进城。

在三轮蹦子的引领下,第二车白菜拉到了一个小区门口。已经晌午,双庆去旁边的饺子馆要了三份饺子,三瓶大窑汽水,三个人席地而坐填肚子。大喇叭开着,任它哇啦哇啦叫,大白菜,新鲜的大白菜。钟老汉说,这不行。叫三林拿过大喇叭重新录音,大白菜,正宗白腰的大白菜,一毛五一斤。有老头老太太凑过来,说大白菜好是好,就是太贵,市场上白菜有的是,才一毛三。钟老汉一个饺子噎住了,吞咽了好半天,抚着胸口说,邪门了,今年大白菜开会了咋的。双庆喝了口汽水,打了个饱嗝说,听说都是山东来的,那边白菜大丰收。照这势头,大白菜还会贱下去。钟老汉脖子一梗,山东的大白菜咋能跟咱白腰的比。叫三林子拿大喇叭再录音,大白菜,正宗白腰的大白菜,一毛三一斤,包送到家。“包送到家”果然有效,老头老太太又都聚拢过来,这个三百斤,那个五百斤。钟老汉和三林子开着三轮蹦子往各家各户送,忙得不可开交。双庆索性不再管,只顾过秤收钱。他想好了,卖掉的钱都归钟老汉,自己就当帮忙跑运输了。焦点娱乐平台

忙到下午太阳偏西,一车白菜终于卖光了。双庆算了一下微信里的入账,数出现金,和收到的现金一并交给钟老汉,叫他好好数数。钟老汉没数,抽出三百块塞给双庆,说三林你作证啊,给人家三百。外甥你也别嫌少。双庆又把钱塞回去,算我帮忙了。钟老汉推开双庆的手,那不行,地里还有那么多,你帮不起。双庆像是被扎了一锥子,抖手把钱丢在地上,说好了的,我就帮你卖,别人家我不管。明天我就去河北拉苹果了。钟老汉龇一口黄牙笑,这两车就是别人家的,我家的还在地里。还得辛苦大外甥。谁是你外甥?双庆跳着脚,转头质问三林子,这两车是不是你家的,反正我就拉两车,他家的你去卖。三林子举手冲太阳发誓,我家的白菜也在地里长着呢,这两车是刘大娘家的。见双庆脖子上青筋暴涨,三林子连连后退,刘大娘家就她一个,搬不动抬不动,哪年都是钟大爷帮忙。又说,是钟大爷和村里人说了,说今年的大白菜你包销。包销包销,我想把你报销了。双庆转圈四下踅摸,他想找块砖,在什么上头来一下子,或者自己的脑袋。吓得三林子跳上三轮蹦子,喊钟大爷快走。钟老汉脸涨得酱紫,捡起地上的三张百元票,又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塞在台秤下压住,说这是你的订金,不耽误你发财了。只要不上冻,白腰的白菜不愁卖。双庆对着远去的三轮蹦子大吼,狗揽八泡屎,泡泡吃不净。刘大娘莫非是你相好的。焦点娱乐平台

消了消气,双庆给志全打电话。志全正拉着苹果往回赶,电话里夹杂着发动机的轰鸣。志全说,今年的果儿特好,估计过几天价格还得涨,越早入手越好。挂掉电话,双庆开车去加满了油。无论如何,明天一定去河北了。

进了家门,妻子问,不是去河北拉苹果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双庆不耐烦,河北苹果就了不起了,我偏要在外面耍一天。见双庆一脸的苦大仇深,妻子不再理他,到厨房为他热了饭,下楼跳她的广场舞去了。明早还要出长途,双庆喝了一罐啤酒便打住了,没滋没味地吃了一口饭,躺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望着闪来闪去的画面发呆。新闻联播结束,屏幕上出现一片五颜六色的卫星云图。看到那块冷空气云团,正从鸡背上方,慢慢向东南方向飘移,双庆从沙发上坐起来,那个喋喋不休的气象解说员在说什么?受西伯利亚寒流影响,未来五天,东北大部将迎来雨夹雪天气,随之而来的是入冬以来第一次跳水式降温。焦点娱乐平台

眼前跳出一张张苍老而愁苦的脸,在他们身后,是绿得密不透风的菜地。纷纷扬扬的雨雪中,那片绿渐渐结了冰,褪了色,苍白着,腐烂着……烂掉就烂掉吧,管他呢,凭啥非要在我这棵树上吊死。双庆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随之将脑海里的画面屏蔽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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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双庆开车上路了,硬气的风顺着摇开的车窗缝儿往里钻,吹着尖锐的哨音。排着长队通过高速入口时,那一张张愁苦的脸又跳到眼前来,晃得双庆手忙脚乱,连连熄火,惹得后面的车一阵阵按喇叭。双庆打开双闪靠边停车,闭目靠在座椅上,平复了烦乱的心绪,掉头转弯往回返。忙帮到一半,还不如不帮。像鱼刺卡在嗓子眼儿里,吞不下吐不出。要想心安理得上路,必须把这根刺连根拔掉。一路狠踩着油门,双庆把车开得像一头嚎叫的疯牛。他在心里骂辛明,跟他去了趟白腰,喝了一顿酒,吹了一通牛,算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焦点娱乐平台

进了村子,双庆放缓车速,透过发动机的轰鸣,前方传来此起彼伏的砍菜声,咔嚓咔嚓的声响,透着凛凛的寒凉。过不了多久,严寒将锁住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季节将进入下一个轮回。

在钟老汉家的菜地前停下,见以钟老汉为首的村民们站在那里,愣成一排雕像,双庆挥了挥手,不用过秤直接装车,从这块地开始往前推,谁家的菜谁跟着去卖。霜冻就要来了,能拉多少算多少。短暂的惊愕和沉寂后,村民欢跃着分头行动起来,挥刀砍菜的,码菜装车的,节奏急促而欢快。钟老汉凑到双庆跟前,一脸多云转晴,皱纹里全是笑,说大外甥,你可真是救急救难的活菩萨,完事了舅请你舒坦喝点儿。双庆本来就不耐烦,听他提起喝酒更是懊恼,不想再跟他搭话,跳到车上帮忙码菜。他只想快点,再快点,快点结束这缠磨和煎熬。

刚过一天,市场上大白菜又降价了。从昨天的一毛二降到了一毛。卖菜的速度却没有快起来,走街串巷大半天,勉勉强强卖了两车。这样下去不行,双庆准备回去跟钟老汉和村民们商量商量,成车拉到蔬菜批发市场,便宜点趸出去,越快越好。

驱车回村,远远望见村民们站在菜地里,都抻着脖子向远处张望。双庆将车停至近前,见最远的那片菜地里,跑着两个人。追在后面的是钟老汉,跑在前头的那人手里拿着棍子,驱赶着两头猪。两头猪一黑一白,在菜地里往来奔突。肆意践踏的同时,还不忘啃几口送到嘴边的大白菜。钟老汉追上了那人,劈手夺过棍子,回头撵猪。他像个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在白菜垄的缝隙间腾挪跳跃,追上那两头猪,挥起棍子一通猛打。两头猪尖叫着,顺着垄沟一路狂奔,逃出了白菜地。焦点娱乐平台

四海这个傻瓜,恁好的菜让猪拱。

天气预报说就要变天了,四海家菜地最靠里,怕是拉不到那里了。

天气预报哪有个准儿,上不上冻老天爷说了算。

听村民们叽叽咕咕议论,双庆想起那句形容渣男配靓女的俗话:好白菜都让猪拱了。现实里,这么好的白菜真的就让猪拱了。见余怒未消的钟老汉扭着一脸愁苦的四海走过来,双庆想笑,咧咧嘴没笑出来。如果真上了冻,白菜烂到地里,怕是猪都不拱了。

双庆让钟老汉和村民们商量商量,寒流眼瞅着就要来了,还不如拉到批发市场便宜点批发出去。他再联系几个菜贩子过来拉,这样会快起来。吃亏就是占便宜。钟老汉挨个问了一圈,见大家都没意见,回头瞪了一眼旁边的四海说,再来几个车,就你那两块地,都不够拉的,还作妖。焦点娱乐平台

两天工夫,批发市场的大白菜也多了起来。十几辆大货车停在那儿,全是山东那边来的,正和本地白菜打着价格战。双庆找了好几个熟悉的菜贩子,好说歹说,包了他车上的菜。想找人去菜地拉,根本没人去。价钱已经落到了底,够不上个油钱。

正懊丧,志全打来电话,约晚上吃火锅,喝点儿小酒。你给我喝点云南白药吧。双庆冲电话里嚷,我戒酒啦!志全哈哈一笑,我看你是记住喝酒的地方了吧。发昏当不了死,喝点儿就喝点儿。双庆把车在批发市场存了,打车直奔火锅城。志全这两天正春风得意,连批发带零售,半车苹果回了本,剩下的半车全都是赚。听双庆说这几天在拉大白菜,志全眼睛瞪得溜圆,想啥呢,吃错药了吧。双庆叹气,还不是喝酒吹牛,让人家抓了小辫子。等菜的工夫,挂在墙上的电视又在播天气预报,来自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已经进入蒙古高原,正向偏东方向移动,未来两天东北大部将会迎来一场冻雨。双庆打开手机,又看了看塔城的天气,明日多云,后天中雨,气温降至零下。双庆将烟蒂丢在地上,用脚一踩,说听天由命吧,反正我是仁至义尽了。又说,上冻好啊,上冻我就去拉苹果。

热腾腾的火锅端上来,志全往锅里撒韭花、腐乳汁、胡椒粉。双庆伸筷子搅了搅,突然停下来说,一锅酸菜呀。志全说,东北火锅子,不吃酸菜吃啥。双庆说,我是说,大白菜能变成酸菜。志全说,喝你的酒吧。双庆放下酒杯,起身出去了,回来时手里拿了几袋袋装酸菜,指着包装上的厂址说,自产自销,都是塔城的。志全气得哭笑不得,我看你是神经了。焦点娱乐平台

要想让白腰的白菜从铺天盖地的白菜中突围,在一天之内进入塔城的腌菜厂,常规渠道几乎是不可能的。在志全的参谋下,双庆很快理出一条曲线救国的销售渠道:双庆的表弟林东是税务局的小科长。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林东的大舅哥陆鹏是卫生局的副局长,主管卫生防疫,其中就包括那些腌菜厂的食品安全卫生。

喝完酒,往家走的路上,双庆给林东打电话。哥,有事?林东的口气充满意外,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联系了。从小一起玩的表兄表弟,长大后的水果商贩和公务员,不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不是因为大白菜,双庆才懒得打这个电话。是有事。双庆说,自己订购了一批大白菜,一大片地的白菜,砸在手里了,再不卖出去就烂掉了。林东说,你不是在卖水果吗?怎么又卖上了大白菜?双庆说,做买卖哪还有个准儿?反正说啥都晚了,你帮我想想辙。林东说,我能有啥办法,顶多买几百斤。双庆说,找找你大舅哥,让他帮我在塔城找个腌菜厂销出去。县官不如现管,他打个招呼够我跑半年了。林东有些为难,几车大白菜,这不是让他犯错误吗?少跟我打官腔。双庆火了,冲电话里吼,帮不帮说句痛快话。林东口气软下来,说别急呀哥,你等我电话。这还差不多。挂断电话,双庆摸了摸藏在头发里的伤疤,想当年你林东上学受欺负,还不是你哥我给你出头,以一敌三,脑袋开了瓢,还进了派出所,你还跟我提犯错误?不一会儿,林东电话打过来,给了双庆一个手机号,叫他直接去找这个人——裕丰腌菜厂的范经理。焦点娱乐平台

电话翻手打过去,那头的范经理啰里啰唆一大通,说大白菜一路下跌的行情,又说跟林科长和陆局长铁一样的交情。双庆知道对方想卖个人情,耐着心听他说完,说谢谢范经理救急救难,明早我先拉一车过去,看了货再说。

第二天,双庆又是起了个大早,顶着漫天铅灰的云,开车赶到白腰。双庆和钟老汉说了联系腌菜厂的事,叫他组织村民,找最好的菜地,砍最好的菜,装了满满一车,驱车直奔城北郊的裕丰腌菜厂。这么多年,他还头回知晓,这犄角旮旯里竟然还藏着个腌菜厂。一进厂,便闻见刺鼻呛眼的酸味。范经理是个大胖子,盘着手走出了办公室,上一眼下一眼打量双庆,说这不是庆哥吗?见双庆发愣,又说,庆哥贵人多忘事,年轻时咱在一起玩儿过。双庆打量了半天才认出来,眼前这个肥头肥脑的家伙竟然是范刚。当年跟在他们身后满街乱逛的小屁孩儿,如今也混成了经理。范刚把双庆让进办公室,说早知道是你,还用绕这弯子,庆哥有多少白菜,兄弟包了,价钱你定。双庆指了指外面的车,都是这样的好白菜,市场批发价,算帮哥一个忙。不过很急,今天都拉过来,明天就要上冻了。临出门,双庆看到在办公桌上摆着一棵大白菜,伸手摸了摸,是个雕刻的摆件,翠绿的白菜叶上,伏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绿皮蝈蝈。范刚说,仿慈禧老佛爷的“翡翠蝈蝈白菜”,纯翡翠玉,庆哥喜欢就拿去,保你日进斗金。双庆摇头苦笑,说这棵大白菜好,好就好在永远不会烂掉。焦点娱乐平台

腌菜厂的三辆大货车全出动,拉着七八个工人,在双庆的带领下,声势浩大地开往白腰村。双庆叫钟老汉组织村民抓紧砍菜,按家按户记好各自的数量。临近中午,大地上的大白菜已经砍了大半,拉白菜的速度却跟不上来。双庆看了看越阴越沉的天,拿手机给志全打电话,叫他马上去货场,帮忙雇两辆大货车过来。六辆车一直拉到天黑,地里的白菜终于全部进厂入库。

谢绝了范刚的挽留,双庆开车往回走。黑暗中,天边撕开一道闪电,挡风玻璃上溅起水花,雨夹枪带棒地来了。噼噼啪啪的雨声中,钟老汉的电话又打过来。

下雨啦,降温啦,这么多白菜,要不是你,全都烂在地里了。电话那头响起钟老汉破锣一样的笑声。焦点娱乐平台

过了年可别种大白菜了,稀烂贱,都不够工钱。雨越下越大,双庆打开双闪,靠路边停车。

白腰的地,种出的白菜就是好,不种白菜种啥?钟老汉执拗着,转而又说,放心吧,明年的白菜有主儿了,范老板都预定了。还不是你的面子大,听说你们是兄弟。你能啊,比辛明还能。寒暄几句,要挂电话,钟老汉在那头喊别撂别撂。吭哧了半天说,工钱是按车算的,放你车的扣手里,别嫌少。双庆拉开扣手,摸到一个鼓囊囊的信封,捏一捏,又把它关在里面,说老爷子,才这点钱,我亏大发了。听电话那头沉默了,哈哈一笑又说,跟您开玩笑的,刨去雇车钱,剩下的哪天给您送回去,算我帮忙了。钟老汉说,那哪行,亲是亲财是财,这都耽误你发财了。这情儿我记着呢。哪天到家来,咱爷俩好好喝点儿。双庆说,客气啥,辛明的舅就是我舅,往后有啥事您尽管开口。话刚出口,双庆想打自己一个嘴巴,酒还没喝,又要满嘴跑火车。

挂断电话,双庆顺手将手机铃声又换成刘德华的《恭喜发财》。明天雨要是停了,就开车去河北。雨不停呢,也没关系,刚好在家歇歇。河北苹果有的是,天底下的钱八辈子也赚不完,着什么急。

将车停到小区门前的停车场,雨势已见小。双庆熄火下车,不由打了个冷战。风夹雨丝如寒针刺骨,路面已经结了一层黑亮亮的薄冰。焦点娱乐平台

气温骤降,霜冻果然如期而至。

【作者简介:付久江,1975年生,内蒙古敖汉旗人,现居辽宁朝阳。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家协会第十三届签约作家。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湖南文学》《山花》《长城》《鸭绿江》等,入选《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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